第九章 百花楼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百花楼的风是暖的,是媚的,是群芳争艳的。
眼下正值国丧,这百花楼竟然还敢顶风营业,这怎能不让人心惊。坊间传闻这百花楼幕后老板来自宫里,如此看来倒有八九分把握是真的了。
荀关只是在这百花楼门口一站,马上就有眼里尖的姑娘摇曳着柳腰扑了上来。
“大爷,进来玩啊!这大冷天的也不嫌外面凉快,快进来让奴家为你暖和暖和。”
青楼有青楼的规矩。
这门口拉客的也有个三六九等之分。比如现在这位抱住荀关胳膊不松手的只能说中人之姿,仔细观察还能看到隐藏在胭脂水粉之下的眼角纹。
这是看荀关的衣着打扮自动排下来的喊堂的。
孔雪隐藏住自身,跟在荀关背后看见荀关熟门熟路的打茶围。
打茶围可以说是青楼对大部分人推行的的优惠套餐。喊堂后,有青楼女子摆盘上桌,倒茶、嗑瓜子,但仅限嬉戏弹唱,可以让你摸摸手脚搂搂腰。
但要再进一步,抱歉,拿银子来。
当然也可以直接跳过打茶围的阶段,有熟客的话会直接由老鸨带话给相熟的宾主或者花魁。
这个年代大部分平民百姓到了青楼也就只能止步于打茶围这一阶段。
又或者附庸风雅,效仿文人雅士,单桌一位,待价而沽。
如果真能吟上一首绝佳诗句,甚至会有花魁小姐自荐枕席也说不定。
这可是每一个读书人的终极梦想,之一。
当然,走出青楼后的梦想当然是金榜题名,报效朝廷!这是政治正确。
“你怎么对这里的流程这么熟悉?”孔雪就站在荀关的身旁,他连坐都嫌椅子脏。
荀关滔滔不绝的话戛然而止。略显尴尬的用衣袖擦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略懂,略懂。”
此时青楼上层雅间中,一位身穿青衣绿水绣花裙,头戴红缨玉鹅簪的妙龄女子慵懒的趴在窗边看着人来人往的宾客发呆。
在这百花楼里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需要听老鸨安排,轮班打茶围的货色。
青楼中除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再有就是花中魁首,楼内招牌!
这放在千年以后那就是明星,是腕儿!
而花魁之中还有一类更特殊的,名为诗魁,意思是有一首流传度极广的诗词傍身,借助诗词花魁之名有可能留得芳名于百世的存在。
而这位无所事事的貌美女子就是那花魁中的魁首,有诗词傍身的诗魁,名唤娥女!
娥女轻抚眉梢,一双好看的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顺着那个方向,一个穿着很朴素,外表也很普通的年轻人正独自坐在一处角落里喝茶听曲,他很奇怪,在打茶围的地界上却没有叫一个女人陪酒。反而自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真像啊。
娥女侧歪着头,一只手枕在窗边仔细端磨着少年人的眉眼。
十年未曾见面,若是当年那人成年之后,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是他吗?
娥女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遣小厮去问询一二。
娥女今日已经三十有二,尽管平时保养的很好,但她的年纪早就已经不允许她再霸占此魁首之位。
如果是他的话,自己就还有机会!一个离开百花楼的机会!
“你习得什么武功?”
虽然江湖中如此直接的询问他人功法实在是不合规矩,但是孔雪真的很好奇,这个荀关究竟习得什么武?又是悟的什么意?
他的剑道领悟自大梁无量雪山,有着彻骨的寒意,更有着隐匿气息,藏身于市井而人不知的妙处。
但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的书生,孔雪私自对荀关下的定论就是一个浪荡书生。他竟然也能感知到自己,这就很神奇。
孔雪还留在京城不离开,其中大部分原因是被关押在天牢之中的八臂猿谢通,再有一部分原因便是老太监王景泰。
孔雪这一辈子佩服的人不多,但王景泰算一个,他想为他完成一个遗愿。
结果没想到竟然又碰上了荀关这么个极品。
明明武功低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却真的领悟了武道真意,竟然还能察觉到自己的领域?
孔雪能忍到现在才提,已经是他多年的世家涵养教导的结果了。
荀关的瓜子被这突然的一问吓的掉了一地。
啥意思?他不会想拿我练手吧?
把你带到这百花楼来的是王景泰啊,你要是不喜欢这,你去找他的麻烦啊!
荀关咂摸咂摸嘴,怂着脖子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侠,你问这个干嘛?我很弱的。”
“一个领悟了武道真意的弱者?”
这个书生满嘴谎话,武功是这样,青楼也是这样。
明明一副老熟客的样子,还非要装作生客,忒不爽利!
孔雪一皱眉,荀关就心慌。这大侠不会是想一剑把他给斩了吧。
“大侠,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从小到大学过的功夫不少,但能成套的打下来的就练过一套野球拳,至于你说的武道真意什么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荀关无语到了极致,跟这些大侠讲话真累,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生怕对方一个不如意,一剑就噶了他。
“野球拳,你又想骗我?野球拳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练出武道真意。”
“可我说的是实话,我就只会野球拳这一套功法,也许我是天才也说不定呢,稀里糊涂的就领悟了这所谓的武道真意!”
卑劣的演技,这是连掩饰都懒的做了吗?
孔雪内力一挥衣袖,一枚筷子从桌子上竖了起来,孔雪两根手指嫌弃的捏起筷子一角。
“你以为武道真意是大白菜吗?稀里糊涂?哪一个武道真意不是武者对武艺千锤百炼下的结果。
瞧好了,一字为剑,万物直量;…………纵横一字,天地作纲!”
孔雪清吟一段剑歌,手中筷子对着桌子上的果盘纵直一剑,荀关的脑海中无字天书哗啦啦的不停的响。
直到一字剑落下,其天书武道一栏处,一个笔直如一的名字已经被印刻在了书上。
一字剑。
一字为剑,万物直量;纵横一字,天地作纲。
由剑道大宗师孔雪幼时懒惰,目睹戒尺所创。
一剑落下,果盘均匀的一分为二而桌子却丝毫没有受到损伤。
神乎其技!
“这个,你学给我看看。”
啪~~软木做的筷子笔挺的插在桌面之上,这一刻,像极了一把刚刚丈量天地的剑。
荀关嘴角直抽抽,我要是真用出来了,会不会被当成怪物抓走啊。
再有,幼时懒惰,戒尺。
荀关眼睛瞪的贼大,没想到你这个剑仙一般的人物也有逃课的经历啊。
荀关的每一个举动在孔雪面前都被无限放大,尤其是这怪异的眼神看的他更加别扭。
“这般看我做甚?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滚!”
荀关陷入两难之境,在孔雪近乎威胁的目光中,搂起袖子的手缓缓伸向了桌面之上的筷子。
“公子,冒昧叨扰。我家花魁有请公子天歌厅一叙。”
一个穿着灰衣粗布衫的小厮弓着身子从楼上跑了下来,十分谄媚的对着荀关说道。
天籁之音!什么叫惊喜,什么叫tm的惊喜!
“走走!”
荀关顾不得其他,一摆衣袖站起身就要溜。
周围宾客听得真切。
什么?那个小子竟然被花魁看中了!
花魁?又有花魁入场了?哎呀,怎么不是我啊!
频频有嫉妒的冒火的宾客捶胸跺足,足足喝了好几杯茶了以解恨!(国丧期间,青楼避讳一二,称酒为茶。)
“哪个花魁?天歌厅?那不是十年前的花魁了吗?算算年纪马上就要到花季末年了吧,这是在找下家?”有百花楼的多年老客对着身旁的鲁莽后生传授经验。
那天歌厅中的花魁名叫鹅女。为什么叫鹅女呢?这就要提到十年前百花楼里发生的一件趣事了。
孔雪眉头轻皱,没心思去听这百花楼里的腌臜之事,只是跟在荀关身后快步去了那天歌厅厢房之中。
他现在不仅对王景泰感兴趣,对这个书生也感兴趣的很。
楼下打茶围的熟客是百花楼的二十年老客了,一提到当年的趣事也是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时不时的又有好奇的新人围坐在老客身旁听故事。
渐渐的这百花楼一楼里竟然成了他一人的故事汇,让老客好不得意,讲的就更起劲儿了。
“你们可听说江南才子柳清河的大名?”
“可是那位因弃考科举,被圣上下旨一生不准为官的青衣秀才柳清河!”
老客一提起柳清河的名字,马上就有听过其大名的书生叫了出来。
也有人脸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只能酸巴巴的道。
“不过是在青楼市井有了些虚名罢了,圣上旨意不准为官,他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秀才!”
又有书生反驳道。“那可不是虚名啊,我听说现在在江南,柳青衣的诗词千金不换,花魁们上赶着自荐枕席。呸呸呸,能把虚名做到这份上,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老客手中酒杯在桌面上轻轻一磕,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便全部被吸引了过去。
老客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缓缓说道:“那你们可知那柳清河当年也曾在这百花楼中与人斗诗?”
宾客们的兴致顿时提了上来,也有不少听说过柳清河大名的青楼女子兴致勃勃的听故事。
她们大多年岁不大,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情,只有几个年长的老鸨被几个好奇的姑娘撺掇着笑呵呵的道。
“原来是袁员外啊,亏的您还记得当年的事。对没错,十年前那柳清河确实在这百花楼里与人斗诗。不仅如此啊,他还输了呢,呵呵呵呵………”
老鸨得意的笑着,褶子把一双眼睛都眯成了缝。
“妈妈,妈妈,你再说说嘛,多说点儿……”
“是啊,好妈妈,大家都想听着呢。”
几个刚刚成年的小丫头不停的摇晃着老鸨的胳膊,声音娇滴滴的让所有男人心中冷不丁的一颤,那娇小可人的样子真恨不得把所有心肝掏出来给美人安心。
“哎呦,七妈妈。你这新收的女儿可了不得啊,咳咳……看年纪是不是…也该接客了啊。”袁员外被人扰了兴致,心情当然不爽。
所有人的思绪很快就被引到七妈妈身边的几个姑娘上,仔细看着模样也有个十二三岁的样子了,当真是一位可人儿啊。
那老鸨可是精通人心的商贾,怎能不清楚这袁员外的心思。笑着打马虎眼。
“哎呦,袁员外不愧是咱们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老板,眼里就是好,我这几个闺女,我可是一直把她们当成百花楼的招牌养着的,以后还都要各位多关照关照呢。”
又轻轻的在身旁最小的姑娘头上一敲,“你拉我做甚,我是个嘴笨的,你想听故事,去听袁员外说!他可是咱们百花楼的大主顾呢!”
老鸨笑吟吟的扭着腰离开,她巴不得百花楼的事迹在多传一些呢。
生意人,不亏的。
又想起了故事里的另一人,心中微微叹气。
女儿长大了,管不了啦。
袁员外故意吊胃口,过了好一阵才不紧不慢的说起了当年的事。
“你们听说过,七步成诗。可曾听说过四步成诗!”
“四步,这不可能!才思如此敏捷那还是凡人?难不成是诗仙下凡?”
袁员外颇为神秘的感叹道。“诗仙下凡?我要是在告诉你那个四步成诗的人是个仅仅十岁的孩子呢?”
全场无不震惊噎舌,“妖孽,妖孽!!!”
荀关走的话很急,非常巧合的错过了这一段故事的精彩回顾。
青楼的规矩有很多,这打茶围之上再高一等级的就是“吃花酒”,又称“摆饭局”,是指嫖客在姑娘房中宴客,呼朋邀友,摆一台、双台或双双台,请姑娘们侑酒取乐。其中有“开局票”,也叫下贴子;“起毛巾”,即开席语;“上先生”,指妓女入席;点戏目,就是演戏剧、吹洞箫、唱时曲助兴等不一而足。
尝尝最为有钱人寻欢作乐的首选,像楼下袁员外那种喜欢在人前行欢的只是少数,或者说怪癖!
而像荀关这种被花魁选中的幸运儿更是少数。
天歌厅?有这个厢房吗?
荀关回忆着记忆,估计是这十年里新建设的新包房吧。
但不知怎地,越走近荀关心里越心慌。
直到一道清吟的声音唱起诗名。
“娥娥娥,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霎时间荀关脑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再次浮现出来。
不好!怎么是她!
“哎呦,我………我突然腹痛,许是刚才吃坏了肚子。容我先去如个厕,马上回来,马上回来啊!”
荀关双手抱腹,两腿夹紧,匆忙逃窜。
快溜,快溜!这也是个大麻烦啊!
孔雪看的惊奇,还有这书生如此惧怕的事物?
他感觉王景泰和这书生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另一个却什么都怕。
有趣。
那小厮看着荀关的样子瞧着不像有假,可就当荀关要夺门而出之时,房间中一个柔软泪泣的声音穿了出来。
“郎君,十年前就用这理由逃走,今日又要弃妾身于此十年而不顾吗?”
有故事啊。
荀关慌不择路,心中更加肯定,就是她,她怎么还在这啊!
荀关想逃,孔雪却乐的给他添堵,一身雪白的身姿就堵在他身后。
走不掉!
这在屋内的看来,这就是荀关在难以抉择之后回心转意的为她留了下来!
武道大宗师的刻意隐藏,尤其是天人合一之后,旁人根本难以察觉孔雪的存在。
吱呀~~
天歌厅的厢门从内而外的被打开,一个绿衣女子擒着眼泪走了出来,她看着荀关现在的模样,想伸手摸摸他的脸,但又惶恐的不敢伸手。
她现在已经十分确信,这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就是十年前用一首诗词护她半生的那个小男孩!
“……请公子入内间一叙。”
娥女恭敬的将双手扶在腰间微微欠身一礼。从那盈盈秋水的目光中荀关就知晓,这份孽缘终究是逃不掉了。
当年他靠着千字文在达宁坊一战成名,年轻气盛之下,偷着跑到这百花楼去看热闹。
这个………人之常情吧,毕竟前世这种地方他可没去过,现在好不容易合法了,当然要去看看新鲜。
……………
“敢问公子………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奴家?”
天歌厅内的布置很简单,寻常人初次进来后肯定想不到这是一位花魁的居所,就像那首“娥”的诗,简单的很。
天歌厅啊,荀关知道这名字八成也是因为他当年的那首诗吧。
说起来当初那个书生可真傻,叫柳清舟还是柳清河来着,荀关也记不清了。
说好步步成诗,比得又是谁快谁赢,那当然要简短为上了,可真笨。
孔雪站在荀关身后饶有兴致听着两人的陈年旧事,呸呸十年前就来过,那时候这小子才多大啊,小色鬼!
他看得出来荀关又神游天外去了,手指轻弹一缕内力敲在了荀关脑门上。
荀关吃痛捂住额头。“哎呦~”
娥女却任由荀关“表演”,心情无悲凉的的失声哭泣。
“公子若真嫌弃奴家到如此地步,当日又何苦救下奴家呢?”
荀关看着女人哭就头疼,这个倒不是这姑娘有意道德绑架,实在是这个时代的规矩就是那样的。一位诗魁的最终归处要么自己攒钱把自己赎回去,要么隐匿世间再无痕迹,也就是香消玉殒。
对于儒林中人,他们是不会允许诗中之人晚年之后还挺着姿色在楼里当老鸨的,那只会认为是女子侮辱了他们的诗!
就是这么的双标,年轻的时候吹捧为花中诗魁,但诗魁不能终身在青楼,这是规矩!
“啊啊……那……那你这些年还好吗?”
荀关终于艰难的开了口。心里冤枉得很,那时候自己也不知道给你写了一首诗,以后就要把你买回家去啊,我家可没那么些钱,当年的事情之后差点没让荀老爹把我揍死!
到时没想到这娥女也是个争气的,竟然一直等他等了十年。
百花楼是京都地界,楼内关系错综复杂,要是在别的地方,出了一位诗魁,楼里养到三十年也就放了。
但京都百花楼,楼里姑娘若要想走,不仅要有钱,还要有势,最重要的是楼里背后那人能开了金口!
娥女此次就是想借荀关当年赠诗之名,借天下儒林之势为自己搏一个离开百花楼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