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时代
有段时间,种植烟草,在我们乡蔚然成风。别的村人胆大,先行一步;我们村人保守,只在观望。
待阳极之盛,我们村人才趋之若鹜地跟了进去。我爸和我妈也在行列里。
我爸和我妈为评乡上的先进,拿奖金。他们还从村上以先种后付的方式,赊来十亩沟地。
第一年,地壮,种出来的烟叶长得肥厚,上炉一烤,一炉一炉,一模一样,又黑又暴;第二年,他们听取了邻村人的经验,先给地里种了一茬糜子。收完糜子之后,再种烟。这时地一薄,长出来的烟叶,柔软疏松,薄厚适中。上炉一烤,烤出一架一架的金黄,阳光下闪烁着如金子般的光芒。
这一年,他们如愿以偿,得了我们村在乡上的先进。可他们的第二年,已是乡上鼓励农民种植烟草的好多年,奖金却出人意料地换成了奖品。
“‘烟草种植’先进工作者”是我妈作为家庭代表,胸戴大红花,脸挂半分笑,站在乡上的大礼堂领来的。
然而,奖品却是后发的!乡上领导颁完奖后说了:“各村村长回头做好统计,落实好按需发放的指示要求。标准五十块钱!要有发票!”
村长来我家,问我爸和我妈:”你们想要个什么?”
“一台挂表、一个鼓风机、一袋面。”这些东西,我妈早在街上问过了价格,所以她和我爸说得异口同声。
三件物品,村长一样不少地给买来了。我爸在三张发票上签了字。
挂表是唯一一个装在盒子里且盒子外系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塑料袋。村长刚一走,我妈就迫不及待地将塑料袋解开。
盒子上的图案赫然入目,我妈期待的心情里立刻装满了失望。她对我爸说:“这哪是挂表呀?分明就是个挂钟吗?!”
我爸急忙过来,打开盒子再次确认。确认无误后,他虽有不满,可还是说:“算了吧!咱就看个时间,这也能看!”
“不行!我得找他去!让他重新买!他肯定是在他妹妹店里买的!”我妈不愿将就,边气呼呼地说着,边准备动身前往。
我爸一把拉住她,说:“得罪那人干啥那么?!发票我字都签了。管他在哪里买的,咱不就看个时间吗?!再说,种烟那十亩沟地,还是人家帮忙给咱弄来的?!
“他弄来的!我哪一年没给村上交钱?!”我妈不肯让步地说。
“算了吧!咱一天天还穷讲究啥那么?!我觉得这挂钟,要比那四四方方的挂表,挂在墙上气派的多!我先挂上你看看……”我爸显然已向生活低了头,再无力去计较平常日子里的琐碎细节。
我爸急急忙忙地将钟表挂在了客厅中间的一面墙上。钟表上墙的表现,还果真如我爸说的那样,两个字——气派!
我妈瞅了一眼,仍牢骚不止:“锅里哪怕放一粒米,熬出来也是稀饭!”
然后,她一阵嘟嘟囔囔之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种烟第三年,见效不如人意。心灰意冷的他们,索性将地还给了村里,不种了!
我爸和我妈又跟风在自家地里种起了苹果树。
那时候,农民种地的农业税还未退出历史舞台。
我记得每年到给国家纳税的时候。我们村有些人,一看到乡上收税的人来了,就赶紧把自个儿家门一锁,一家人猫在家里悄不出声。墙里面搭个梯子,爬上来逮着个路人一问,收税的人走了,这才抽梯子搭在墙外,人下去把家门的铁锁打开。还有些人态度强硬,拒不缴税,结果被人家连人带家电一起抬上了车。更有甚者,还敢与前来收税的政府工作人员发生肢体冲突,结果不出所料地被赶来的警察抓走了。总之,每到缴税时候,村里到处都会鸡飞狗跳,连哭带闹……“热闹”事儿,层出不穷。
后来,我爸学着别人贩卖苹果,去广州挣了些钱。我记得我爸第一次去广州贩卖苹果。刚到广州的时候,他给我妈来过一个电话。后来隔了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他都未再打电话回来。我妈在家里等的着急,便带着我去村里,生活富裕的人家那里,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放下了她压在心头一个月的担忧。
那个时候的座机电话,真是个稀罕物件!在我们两百多人的村子里,能用上座机电话的,仅是凤毛麟角。
我妈带我去给我爸打电话的那家人,是将电话机锁在一个老式的木柜里,开箱的钥匙和其他钥匙,一同被系在腰间一条有小拇指粗细的钥匙链上,时时刻刻装在裤兜里,只有用的时候才认认真真地掏出来,给人一种视若珍宝的感觉。
再到后来,苹果行情每况愈下。我们村一家一家就砍了果树,把树枝当柴火烧了。
当然也有逆势而上,搞变通的人。这些人倒让如今的我另眼相看。他们廉价收来果树,用粉碎机将树干粉碎成木屑,装进一个个透明的保鲜袋里,做起了培育香菇的产业。后来也不知是何种缘故,这部分人也没有发家致富起来。
农村人发家致富的路到底在何处?他们没有明人指路,只能靠自己走。一代又一代人,到底在那代人身上?如今,年轻人都进城了,地还是祖辈们种过的那块地,种不出房子和车子的土地,都撂给了村里的父母。
如今村里一年到头,很少见到年轻人。即便是到了春节时期,也鲜有人回家。家家老人都说:娃在外面,今年比较忙!
村子里留下来的老人们,随着岁月越来越不饶人,只能力不从心地守着自己的土地。至于那些撂荒的土地,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疼叹息,却无能为力地任凭春草绿了,秋草黄,荒了一季又一季。
如今村子里的学校也废弃了,做了村里人,养鸡,养猪的圈落。立于教学楼前的捐款碑,也在春秋风雨里挂了一脸的沧桑,破旧难辨。不像以前,一大村子的孩子们都在这里念书。我的记忆里,我们村里的学校,人多的时候,下课人声鼎沸,晨读声嘤嘤嗡嗡。如今村里的学校,空寂了,萧条了,荒废了,野草丛生了。
有些东西终将被时代所抛弃,而有些东西却始终需要我们去守护。那些被时代抛弃的东西,即便我们情感再有不舍,历史的车轮却无可阻挡。那些需要我们去守护的,时代必将为它涂抹上新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