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恩情

    我爸治好脚伤出了院。他手里拥有一千块钱和抓阄得来的一间部队的营房。他和妈这才敢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盖自己的房子。

    我爸和我妈第一次盖房，砌院墙所用的砖块是从那间老营房拆下来的，砌砖的泥沙辅料也是老营房给的……总之那间老营房的边边角角、里里外外，他们都变废为宝地派上了用场。

    他们穷得活像一个舔着碟子里的剩菜残羹的人，一下一下，直到舔得一干二净。

    因此，我们家围墙上许多砖与砖之间的泥沙，才会轻易地流失在岁月里，被雨雪风霜掏出一个个小洞，隔洞可透时光的脚步，也有路人的来往。

    压在下面的砖，越往下白霜沁结的越多，剥落的也最厉害，给人一种年事已高，强忍硬撑的感觉。

    他们一直等到我的妹妹婚嫁，父母怕来人觉得寒碜，这才让它们卸下重担——我父母的第三次盖房。

    一千块钱倾囊而尽，老营房物尽其用，借来的钱即便分文不剩，我爸和我妈还是未能将房子囫囵地盖起来。

    老杨看出了我爸的借酒消愁，也使他发愁地问：“有啥事给叔说！看叔能帮到你不？”

    “叔，我盖房借你的钱，后面有了再还你？”我爸醉醺醺，难为情地说。

    “这事后面再说！”老杨半肚子的酒，酿出来了一腔豪爽。

    老杨眯眼一笑，问：“就这事？娃！”

    “嗯！”我爸答完，端起酒杯敬了老杨一杯。两人吸溜下肚，化作深情厚谊。

    第二天，老杨莫名其妙地派人，给我爸送来了两车拆下来的旧门窗。老杨这样的举动，对我爸和我妈来讲，真可谓雪中送炭。

    我爸疑惑：“我未向他透漏半句，他又是如何猜中了我的心思？！”

    门窗装好，我妈用白纸糊了窗。风雨无情，它什么时候来，纸糊的窗户就会什么时候被撕破，然后风一吹，呼呼啦啦地边响边往屋里飘雨。破了我妈再糊，糊了，一下雨又破。贫困的生活，让他们只能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那时的房子，烙印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唯有房子里的硬土地面。学前班时，我妈误以为我偷了班里的黑板擦，罚我跪在房间的地面上，足足有两个小时。

    膝盖虽然疼痛，我却不敢站起来。时间又长，我只能把疼痛往硬土地里抠挖。最后在地上，竟抠出了一道深深的细槽。

    其实，那黑板擦是老师让我负责保管的。我怕它丢了，放学后就把它装进了，我绿色的军用书包内背回家了。谁知，第一天就被我妈检查作业时给发现了。

    没等我爸来得及去问老杨，他怎那般的能掐会算？！可老杨却在一夜之间，溘然长辞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爸简直不敢相信，可事实千真万确。把酒言欢没几日，人间再无牌酒情。我爸悲痛得不能自已。渐渐，我爸也不再打牌，不再喝酒。走了老杨，这两样做起来，我爸莫名地有了一种惘然若失和乏然无味的感觉。

    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杨的恩情，我爸还没来得及报答，他就悄然地走了。

    老杨是我爸的恩人。他出殡那天，我爸和我妈，买了一个大大的花圈，去送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程。我爸跪在他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向着一堆安静的黄土，涕泗交颐地说：“杨叔，谢谢您！”

    自老杨走后，他的老伴，我爸和我妈叫她白姨，我叫奶奶。每逢重要节日，我爸和我妈都会前去看望。逢上老人生病，我爸和我妈也从不吝啬。

    前些年家里日子过得紧巴，我爸和我妈每次看望老人的礼物比较单薄；后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宽裕了，礼物也随之变得丰厚。借老杨的买牛钱，我爸和我妈商量后，省吃俭用了半年，才在头一年去看望老人的时候，体面地多还了一些回去——我爸觉得那样心安！我爸没对老人说，钱有多还的事情，即便如此老人也说什么都不要。最后，我爸和我妈拗不过老人，只能硬将钱塞给老人，赶紧逃之夭夭了。

    我爸和我妈看望老人的日子久了，老人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有一次，她对我爸说：“老杨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你们以后就别来了！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好看望的！”

    我爸却坚决不同意。他憨厚地一笑，说：“我杨叔走了，我们不能把您给忘了呀！我不来看望你，心里就不舒坦！我这娃娃不能忘恩！”

    后来，我爸和我妈也送走了白奶奶。那天，我也去了。我不能只把头磕在，过年领人家压岁钱的时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