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客
如意院里,攒动的人影奇异地安静下来,丫鬟小厮都下意识望向阮雀,视线里掺杂着难言的同情。
顾廷康的声音仍在阮雀耳边回荡,她受住了四面八方的目光,立在原处,遥遥望着光里的那个人,见他露出错愕的神情,阮雀艰涩地牵牵唇。
成婚至今,相隔两地数年,反安然过了。
到如今好容易聚首,两人之间,却唯余争吵。
夜风吹过,送来一阵桃花香。
分明是沁人心脾的柔香,却蓦然勾得阮雀鼻尖酸涩。
她其实没有多喜欢桃花。不过是写信惯用桃花笺,叫顾廷康误以为此,托人快马从襄州移植了一片桃林。她看着这些桃花树一日日生长、开花、结果,岁月静好,误以为有朝一日,她和顾廷康也能如此按部就班地走完余生。待到粉色烂漫落满白头,便是人家最好的时候。
可到底,人与花不同,无论情来时,花开得有多么热烈和繁盛,花期将近,也该谢了。
阮雀眼里含着一汪泪,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面露倨傲,遥遥一礼拜过,称谓成了“顾二爷”。
她一字一顿地说,“顾二爷,没有休妻,只有和离。”
“什么和离!胡言乱语!”顾诚大跨步进来,狠狠剜了阮雀一眼,脚步不停地踏入堂屋,不由分说扬手给了顾廷康一巴掌。
这巴掌约莫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顾廷康一时没站稳,整个人被打得摔到一边。
傅琼华见顾诚还要再打,哭天抢地扑进去,“老爷,他可是你亲生的骨肉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顾诚勃然迁怒,“还不是你!日日惯得这孽障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那堂屋之内,烛光充盈,人影林立,与冷风侵骨的庭院俨然成了两个世界。那里的谩骂、暴怒、哀哀哭声,都与阮雀无关。
她走出了院子,站在院门前的阶上。
好一会儿,她才提步下阶,缓缓走回孤山轩。
阮雀的肩背仍旧清傲笔直,瞧着和没事人一样。
她抬了抬手,有些疲惫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白鲤拧眉要说什么,被青鹿一把捂了嘴拉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阮雀蓄在眼眶里的眼泪便流了出来,她站着,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和酸楚一并涌上来,催生出更多眼泪来。心里头的难受化成一颗滑珠,卡在她喉间,哽塞到痛苦难言。
她多想放声大哭。
她终是,放声大哭了。
岁月零落,山川离歌。
她对不住她父亲为她计的深远,对不住祖母的敦敦教诲,她本意要活成一座高山,为身后的他们遮风避雨,而今,要事与愿违了。她这一转身,前头挡剑扛刀的,就是她垂垂老矣的祖母和门庭凋敝的阮家。
她抓着心窝,泣不成声。
白鲤和青鹿听见呜咽声,也都哭得难以自抑。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哭声渐渐止住,又过许久,阮雀叫了水。
干净的帕子浸入氤氲热水中,阮雀濯净了脸,接过白鲤端上来的参茶,抿了一口,放回去。
“青鹿,”她唤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你细致些,将过往两年,头尾共三年的账簿重新核过一遍,算清我在顾家填了多少银钱,顾家这些年的入账,又有多少是咱们那些钱生钱,生出来的,一条一条录了,四日后拿来给我过目。”
青鹿红肿着眼,有些不理解,刚要问,却被阮雀止了话头,“你不必劝我。记住,做这件事务必不要惊动这座宅子里的人,有人问,便说是为着六日后的皇叔接风洗尘宴备帐。”
她说着,伸手拿过海青石案上新封的信,目光柔和下来,“白鲤,你将这封信送回江宁,亲自交到祖母手上。”
白鲤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姑娘这是……”
阮雀起身,缓步走进里间,打开紫檀暗八仙立柜,抬手取出里头的乌木鎏金宝象缠枝漆盒。
她垂眸看着盒子,浅浅吸了口气,转身出到厅上,曲腿在煮水的火炉旁坐下,将那漆盒置在一旁,拿起银勺拨弄着炭火。
火星子被挑出些许,有一两粒蹦得格外高。
就在白鲤以为她不会说的时候,阮雀定定看着炭火,轻声道:“顾廷康要休妻。”
白鲤和青鹿俱吓了一大跳,忙围过来,“休妻?他、他,姑爷他……”
阮雀添了两颗银碳,盖住隐约窜动的火苗。
“在我这里,阮家不接受休妻,只接受和离。”
说着,她看了青鹿一眼,提过边上的无釉紫砂陶铫子放到炉子上,起身到茶桌旁坐下,“既是要分家过日子,人情自然是没有了,银钱这一道,也要划算清楚。”
青鹿这才知道阮雀叫她点帐的用意。
她抿抿唇,还想劝说一二,可想及阮雀的脾性,若非受了天大的委屈,或者自觉得彻底过不下去了,是不会随意与人撕破脸的。这是早年落魄的侯府门庭所致,人情冷暖,愣是将这副本该天真烂漫的脊骨教得隐忍而清傲。青鹿眼底露出心疼,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顾家宅院别致,山水兼有,屋宇错落。与孤山轩相对而立的,是一处曲水流觞的矮山,地势颇高,台阶层层叠叠蜿蜒而上,是以除了开府设宴,很少有人上去。
今夜,这里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其中一人长腿交叠,抵在亭下的美人靠上,一席穿金云纹缂丝圆领长袍恰到好处,勾勒出他修劲利朗的双腿,姿态闲适,洒脱恣意。
“我说,”庞邺心里叫苦不迭,轻轻打扇帮他扇赶蚊虫,道:“究竟还要看多久?不是说来瞧顾廷康吗?”
“他?”司朝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蹦出两个字,“配吗?”
庞邺怒了,“那咱们在这里喂蚊子,为的是什么?”
他顺着司朝的目光看去,打扇的手一顿,咬牙切齿道,“还说你不想抢人嫡妻,那你又在看什么?”
司朝似乎终于注意到他的“愤恨”,转头觑他一眼,自己打了扇子,悠悠扇着,道:“自然不是看你。”
转过头,又看了孤山轩灯火之中的人一眼,微微眯起眸。
听报说顾廷康回府之后发了泼天脾气,对阮雀恶言相向,更说出“休妻”的话。司朝原在摇椅上吹风,听了这话,着实好奇阮雀会如何,是不哭不闹忍气吞声,还是会撕心裂肺地跋扈一场?
可他来得有些迟,踏上亭角随风而立的时候,恰见孤山轩门前的两个丫鬟推门而入,而后她吩咐了什么,自入里间抱出一个匣盒来。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阮雀面上的表情,只觉得那一把清傲的身骨,通身上下透出一股咬牙挺立的破碎感,美得像画里手脚满是镣铐却仍起舞的狐妖。
而这样的破碎,叫人很难忍住不去碰。
司朝唇角犹带笑意,眸光遽然如渊。
“阿邺,你先回去。”
庞邺闻言陡然惊住,扇子都不打了,“你莫不是还真要对她下手?阿朝,照礼法备份,她可是唤你一声小舅舅的,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去招惹她?”
说完庞邺自己又恼,他在司朝身边,总不自觉唠叨起来,活像家里上了年岁的老嬷嬷。
司朝好整以暇,睨着他道:“你上望鼓楼买个宵夜买了这样久,就是不知,庞大奶奶会不会叫人出来寻你?若是寻不着……”
遭了!
庞邺一激灵,他是找了个买宵夜的借口从娇娇手里溜出来的。
当即脸黑成锅底,抽身就走,半途又折返回来,拉起司朝的手:“你同我一块儿走,顾廷康那里叫人盯着便是。”
司朝笑笑,临下山前,回首望了一眼孤山轩里的人。
从矮山下来,穿过桃林,便是如意院了。
这样晚了,如意院里还争闹不休,连带着孀居的赵湘娘和顾家二房都来了。
顾诚恶狠狠地只叫打,打死顾廷康这个孽障,激得傅琼华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说当初顾庭序就是被他逼着考功名,日夜无休才叫累死的,说他逼死了一个儿子眼下又要来逼另一个。一番话惹得赵湘娘垂泪不说,顾诚更是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族里的耆老们闻讯,冒着夜色赶来,坐了满满一堂,都问,“康哥儿,听说你要休妻?”
顾廷康话出口时撞上阮雀在场,原本就慌乱了一阵,肠子差点毁青了。可又想及,她原就瞧不起人,如今在她面前,自己丢了那样大一个脸,夸下海口不说,他三番两次请见俱都见不到的人,竟真就见了她,自己还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他见阮雀出现在如意院的时候,多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惊讶和心碎,可一丝都没有,她还是那样,淡漠得像世外的神佛。
不,神佛还有悲悯,她眼里连一丝悲悯也没有。
她瞧不起他。
一时间,羞愤、后悔、恨意齐齐涌上心头,化作无数蚂蚁潜进骨髓,啃咬得他全身难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傅琼华拭净了泪道:“休妻了也好,早就看上庞家的嫡女,也同她那继母、庞家如今的主母通过了有无,眼下休妻,恰好将人迎娶过来,阮家早就落魄,庞家到底老世家,更中用些。待将……”
“妇人之见!”顾诚原本就一肚子气,眼下见傅琼华自作主张大放厥词,便也不管耆老们在与不在,当场发作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当如今还是天下太平呐啊?司朝回来了!司朝!这几日西华门的血腥味你是一点都没闻见吗?咱们要是不攀上这条亲,明日被推到西华门的就是我,就是你,就是咱们顾家上下!”
他恨铁不成钢,逼近一步,只道:“好容易如今老二媳妇出马,凭着成安郡主的大恩见了司朝一面,你如今倒好,休妻!休妻!休了妻你拿脑袋去请司朝吗?”
傅琼华也急了,“不过就是一个无君无长的混世魔王,迟早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你如今巴巴上去赶好,只怕是白搭!又非得请他做什么?!”
耆老们见吵闹起来,纷纷上来劝。却见空中广袖扬落,“啪”的一声清响,再看的时候,傅琼华已经捂着脸跌到一旁。
顾诚颤着手,指着她的鼻尖,眼里难得闪出泪花:“你当我愿意?不过是为了咱们的命!他能踏入咱们顾家做客,楚家就忌惮咱们三分,他若不肯,便是表明了态度,咱们要面对的不单是他,更是对垒多年的楚家!不是万不得已,你当我愿意当条狗,去舔那司朝的臭脚吗?”
一家人说得声泪俱下,催心剖肝。
就在此时,堂前的烛笼斜投进来两道人影,恰移盖到顾诚身上。
顾诚刚察觉,一道悠然的声音便缓缓响起,带着笑意,不紧不慢。
——“姐夫原来是,万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