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内情
阮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顾府的,等反应过来,马车已经缓缓停下。外头清运放了脚凳,说:“奶奶,到了。”
阮雀这才醒过神来。
她捏着手腕。
方才被司朝用腰衿缠过的手,眼下空空如也。上面没有一丝血渍,旧时的伤疤业已消了大半。
长舒过一口气,她仰起脖子。
约莫一盏茶后,才矮身出了马车。
她往回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夜幕里只有街边油灯龛里光晕颤颤,连只鸟儿的影子也没有,更遑论顾廷康的踪迹。
顾廷康从姬府里被丢出来,爬起身,也不顾手心还在淌血,闷头便夺了清运的马。先头手伤上不了骑,便将清运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来清运好容易将他扶上了马,他一纵缰绳,刻不容缓奔马出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一句交代。
阮雀垂下眼,提裙上了台阶,吩咐福海道:“你先去回禀老爷,就说我回来了,二爷没回来,事态紧急,劳老爷移动大驾,到书房等我。”
待福海先去,她带着清运走在折廊里,几个看灯剪蜡的丫鬟仆从都远远坠在后头。
“清运,你在二爷身边跟了许多年,我只问你一句实话,”阮雀脚步不停,“你瞧着二爷这回是要去哪里?”
清运素来是个最得力的,办事心细,也妥帖,不出意料,口风也是最紧的。
阮雀有些疲惫,“我们都知道二爷的性子,眼下他在姬府吃了亏,断然不肯甘休,多半是要找谁来帮着反打司皇叔一城。你也明白司皇叔是什么人物,并不是我长他人志气,恐怕二爷尚未动他一根汗毛,寒甲卫就要杀到咱们家来。咱们家的前程就系在二爷一人身上。若他去找的,是稳重妥帖、能劝住他的人,那还好办,如若同他一样是个沉不住气的,咱们家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清运默默听完,他抬眼看走在前头的二奶奶,一身傲骨,宽忍有度,心下忽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就要蓬勃绽开。他垂下眼,慌忙将心里的妄想全数押下去,神色变了又变,总算松了口:“二爷多半是去宫里了……”
阮雀脚步一顿,“宫里?宫里而今只有一位太后和幼帝,且看眼下这个时间,宫门也该下钥了才是,二爷入宫做什么?”
她望过来。
清运对上她的视线,猛然一颤,回退两步躬下身,不再言语。
阮雀知道从他嘴里再问不出什么来,便朝顾诚的书房走去。
沿着折廊上阶,经过轩窗,里头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道:“……故而我们主子叫我来传句话,说不小心伤了外甥的手,还吓着了外甥媳妇,还望顾大学士不要怪罪。若真要怪罪,有什么要清算的,只管上望鼓楼来,我们主子当亲自接见。”
他说完,听得椅子笨重地“铿铛”一声,顾诚的声音响起,“哪里哪里,定是犬子和内媳处事不周,还要多谢小舅相帮管教,哪里还敢有怪罪。说来还问阁下一条,皇叔可答应了六日后赏光吗?”
未想那人十分不给面子,道:“我们主子只叫传了这么些话,余下的,还请顾大学士自去问我们主子。在下告辞了。”
说着,铁甲碰撞的沉脆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头迈出来,撞见窗下的阮雀和清运,也不觉意外,只看了一眼,便按着刀便擦身而过了。
阮雀走进来,顶着顾诚沉沉的目光,蹲身行礼。
顾诚挥挥手,让清运下去,问阮雀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犹如鹰凫,牢牢抓在阮雀那张姝净的脸上。
阮雀知道他最想知道司朝应下没有,再次才是他的儿子顾廷康,于是便捡要紧的说道:“皇叔未曾应下,也没有不应。二爷手伤得厉害,驾马出去,眼下不知行踪,怕要找人与皇叔对垒。”
顾诚听言,道:“我原不爱过问后宅的事,只如今你和老二竟龃龉到这步田地,他何去何从你全然不知情。我并非苛责你,你若是个男儿,必要比老二强出百倍,可你是个女儿身,厅堂后宅,还是多忍让些,别总太过要强。”
他说完,唤来福海,嘱咐道:“带上半数家丁出门去,遇见二爷,直接拿回来,不必同他多说。另找几个孔武有力的,守在望鼓楼附近的街巷上,见到人就拿回来,不得惊动司皇叔。”
说着,他方才转回头来,深觑了阮雀一眼,又道:“皇叔为着你祖母的恩情见了你,却不肯应。眼下怕只有老郡主出马,才能请得动这尊大佛。”
阮雀仍沉浸在他教训的那句“多忍让”里。
她蜷了蜷手,山栀腰衿的触感仍在,司朝包住她的手时,她看见一寸寸修长好看的指骨。
——“一万人拿刀向你之时,隐忍就会带着你永葬荒墟。”
阮雀垂下眼帘,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之中来回震荡,野蛮生长。
月色清浅,望鼓楼灯火幢幢。
司朝卧在摇椅里,闭目养神,来回晃动。指节之间,一颗一颗佛珠盘滚而过,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身后的桌上,庞邺挽袖,添碳煮茶。
“不出你所料,顾廷康果真搬兵去了。不过他倒是真傻,去的是皇宫。陛下年纪尚幼,前几日又被你吓了一通,恐怕不敢来惹你。”
司朝勾起唇角,悠悠道:“他找的不是皇帝。”
庞邺添茶的手一顿,“嘶”了一声,“难不成是……太后?可太后不是楚家的人吗?”
楚家和顾家于朝堂之上分庭抗礼许多年,楚家霸道,财大气粗舍得钱财,也套牢了许多人心,顾家文官清流,齐聚正派风流人物,大有不让之势。楚家能稍胜一筹,很大的缘故,是有个垂帘听政的楚太后在宫中坐镇。说是垂帘听政,不过也是楚家的傀儡罢了。可太后既是楚家的傀儡,顾廷康闹了事,怎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向楚太后借兵?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司朝睁开眼,看向远处飞檐斗拱的皇宫殿宇,笑道:“查查他调任回京的手续是谁办的。”
顺藤摸瓜,就知道他此番入宫,找的是谁了。
庞邺道:“在顾廷康身上花这样大的手笔,想是他身上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你怀疑他和阿尔汉有接触?”
“嗯。”司朝起身踱入屋里,“阿尔汉惯用伎俩便是离间,他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从前阮定疆战败的那场,他是如此手段,如今在你们庞顾两家的事上,调任顾廷康回京却不调你,你庞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性子沉稳少言,若他下手挑事,不会挑你。顾廷康则不然,暴躁易怒,轻浮虚荣,矫饰伪行,是最好利用的蠢刀。”
庞邺得了一番夸,并不觉得好,拧眉问,“你总得让我知道知道,这阿尔汉究竟是谁?”
司朝唇角的笑意越发大了,眸中浮起一层戾色,“天狼首领。阮定疆垂死搏命,天狼全军覆没,只剩下阿尔汉。我与他血海深仇,偶然得知他还活着,自是要回来找他,叫他死在我手上的。”
庞邺叹了口气。
天狼是西狄的细作组织,擅改饰面容,手段狡诈阴狠。天狼首领曾称,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要让西狄铁骑踏破大镧皇城。要找阿尔汉,显然不是易事。加上如今司朝屠了西狄王庭,满庭上下唯余他一人幸免于难。若阿尔汉要复仇,行事自然不会冒进,只怕要越发谨慎了。
只是……
“你的目标是顾廷康,何苦再去招惹阮雀?”庞邺蹙起长眉,“她是我家娇娇看重的人,你瞧在我的面上,别去伤她。”
听他提起阮雀,司朝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
庞邺叹道:“阿寡同我说了,说你握着人家的手,提刀杀人家的夫君。你要杀顾廷康叫他搬救兵去,何必要借阮雀的手?”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双眼蓦然圆睁,紧张地倾过身来,“阿朝,能叫你上心的,如今尸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
司朝斜眺他一眼。
庞邺见他不欲作答的样子,干脆豁出去,“你是不是想杀她?”
司朝勾唇笑开:“她有趣得很,舍不得。”
头一回见,她紧紧抱住雕爪,还能撇过脑袋看地上的情形;分明害怕极了,还强装着同他“叙旧”,说她们早前见过;今日傍晚分明不想来请人,却仍到府前走了个过场,他将人叫回来,就是为了看她事与愿违了又会是什么神情……
清澈的面容,倨傲的身骨,却屈在肮脏的顾府。
她越隐忍,他就越想让她放声咆哮。一如他从前受尽人间极辱,渴望有人来救赎一样。
他看着如今的阮雀,就像看着当时的自己。
庞邺劝道:“再有趣,也已加为人妇了。”
他误以为司朝对阮雀起了心思。
司朝也知道他误解了,却不愿多作解释,捉弄他道:“嫁人,不影响她有趣。”
庞邺抬眸看他,只道疯了,“你别是要强抢他人嫡妻不成?”
他望进司朝似笑非笑的眸瞳里,那张妖孽一般的脸上写满“你说呢”三个大字。庞邺心道司朝是真疯了,这样的事他还真未必做不出来……
转眼,见司朝往阑干踱去,庞邺慌忙起身道:“成安老郡主家训森严,阮雀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定然不会同意你,你不要强来。”
司朝头也不回,慢条斯理道:“你也有趣。”
说得庞邺猛然哽住,这才反应过来司朝言语之间的促狭,一时间差点被气闭了眼。
顾府如意堂,彻夜灯火通明。
顾廷康顺利入宫,却没借到一兵一卒,更被家丁捆了手脚扛回来。他将如意堂砸得落花流水,一片狼藉,身上衣衫零落狼狈,头顶玉冠歪在一旁。
傅琼华不敢进去,忙叫几个丫鬟小厮进去将人安抚住。谁曾想刚迈进门里,便被砸出来。
阮雀出现在如意堂的时候,神色淡漠,掀不起一丝波澜。
顾廷康见她仍旧一副清贵模样,抄起桌上仅剩的茶盅砸了出来,“贱妇!休妻!我要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