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谎言
庞邺见司朝一副看戏的模样,便知他心情不差,只是可怜顾家这群老少,此刻恐怕心里油煎一样难受。
果不其然,顾诚听见声音,大抵是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他先是浑身一僵,后才缓缓抬起头望了出来。视线触及修长的身形时,整个人卸了力般,往后瘫坐在地上。
他定定地看向司朝那双似笑非笑的眼,脑海里一片空白,满心里头唯余两个字:完了。
全完了。
他身旁的傅琼华方才还大放厥词,眼下见着了真人菩萨,已全然忘了脸上的巴掌疼,攀着顾诚的手臂,缩着两头肩往他身后缩去,压根连抬眼都不敢。赵湘娘和顾家二房的长辈们一个个手搭着手,傍到一处,以防有什么万一,也好有个照应。
夜访的耆老们个个人精,见当下气场凌然,素来稳重思远的顾诚都失了态,便知来者不是寻常人,一个个拄着拐,颤颤巍巍起身来,防备地盯着,连呼吸都放轻许多,生怕有一丝惊扰。
众人都生了惊惧,唯有顾廷康,面上虽也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可眼里恨意明灭。司朝让他在阮雀面前没脸,将一个好好的顾家弄成如今的市井模样,他怎能不恨,他恨不得生啖司朝的肉!
可眼下不能,宫里的那位听说他要动司朝,大惊失色,直言他是疯了才有如此妄想。
他怎能甘心!
顾廷康咬牙切齿。
司朝却懒懒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笑意不减。
“小外甥这眼神我熟悉。”
“恨我,却又奈何不了我,嗯?”他打着扇子,笑得恣睢狂妄,一双桃花眼里写尽轻蔑和挑衅。居高临下,看着顾廷康变换神色,百般丑态,不禁笑得越发轻狂。
顾诚到底是历经过朝堂沉浮的,为官必要的沉稳老道学了不少,没脸没皮也学了个十成十。听司朝唤顾廷康一声“小外甥”,便觉得有救,当即将傅琼华拨开,自己爬起来躬身迎出,“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这其间恐怕是有什么误……”
“可惜了!”
司朝不愿听他扯虎皮,收了折扇,笑看了庞邺一眼,转身往院中走去。
顾诚听着这句似是而非的“可惜”,才要问可惜什么,一抬眼见他要走,忙追出来,还没问出声,不料被庞邺伸手拦住,“顾大学士请留步。”
顾诚鲜少这样狼狈,冠发都松散了,腰上的玉带也歪到一边,可见司朝这一吓,将他吓得不轻。
庞邺收回探查的目光,面无表情道:“顾大学士,日后还请慎言。如是旁人,只怕眼下顾家已经是尸山血海一片了,西华门恐都不必去。”
说罢,他也转身跟上司朝的脚步,两道修长的身影沿着花间小径渐渐远去,没入夜色里。他们步伐怡然从容,风度翩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自己府上的园子里赏景笑谈。
顾诚看着他们的背影,冷风拂过,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抬手扶正发冠,正了正玉带,回身往里走去。
经了这么一打岔,他倒是没了方才的脾气,只叫将顾廷康锁起来,日后再提休妻,便即刻到公堂上扯了文书断绝父子关系,将他除出顾家族谱去。眼下不将孔孟抄个四五回,不叫放出来。
顾廷康一边也暗恼自己对阮雀出言无状,一边又觉得阮雀罪有应得。见他父亲坚决反对休妻,竟反而有些奇异地安下心来——
他父亲反对休妻,总也是反对和离的,阮雀生生世世都注定和他绑在一起。他想好了,爱与不爱又如何,瞧不起他又如何,只要将人留在身边,她永永远远只能有他一个丈夫,终其一生也只能将名姓写在他的姓氏后头,他要竭力对付司朝,不能再分心来同阮雀儿女情长顽闹置气,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总是来日方长的。
阮雀是第二日才知道司朝来过。
翌日天才蒙蒙亮,赵湘娘便寻过来了,一边看她盥洗梳妆,一边将昨夜的事情首尾都说了,又道:“你是没瞧见,昨夜真真是吓死人了,我看了他一眼,你说,一个人怎么能长得神仙道人似的,又生一双杀人染血的手呢?”
阮雀垂下眼,从妆奁台子上挑出一顶丝银垒鹤衔珠圆簪环,递给后头为她梳妆的青鹿,淡淡道:“嫂嫂知道,那人我早见过的。神仙道人也好,邪魔妖魅也罢,都是咱们家请不来的尊客。嫂嫂今日来,不会就是同我说他长得如何、品性如何吧?”
她抬手戴上瑞鹤衔珠的雪银耳坠子,不提一句她对司朝的看法。
赵湘娘讪讪笑了笑,垂首道:“原也不关我这寡妇什么事,可这终究是咱们家里的大事,吃罪了他,非但爹和二爷在朝堂上讨不着好,咱们女眷也是要吃亏的,你是没看过那些个失了庇护的女眷都是什么下场,不是任人欺凌凄惨度日,就是一头撞死了尸首都不知埋在哪里。”
她抬眼看向阮雀,还要再说。忽而视线撞上她清澈明朗的目光,脑海里一激灵,心下狠狠一跳,忽然意识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阮雀脸上,笑容淡去,倒没有愠怒的情绪,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嫂嫂忘了,我是见过的,我祖母、我继母、我,都是失了庇护的女眷。嫂嫂不常到我这里喝茶,今日来,是老爷叫你来的吧?”
赵湘娘一愣,有些自讨没趣,“爹也是为了咱们顾家好,这些年多有操劳,眼见头发都花白了。近日因着皇叔这桩公案,更是吃不好睡不了。我是说,咱们这一家子,只你的面子大些,能见着皇叔,说不得还要你去探探皇叔的口风。爹他昨日同你大声了些,今日不好再传你过去,就托我来说。你就服个软,端些粥食到书房去,爹一夜没睡。”
阮雀听言,笑了。
她忽然觉得顾家一门上上下下,行事路数都分外可笑。原以为顾廷康不过是个例外,原来早就有迹可循,瞧瞧,他爹眼下是斥了人,又有求于人,反要人先去同他低头呢。
“嫂嫂请回吧,此事恕我无能为力。”
赵湘娘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商榷的余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说你变了,我还不信,不成想,你当真不是刚入府时,拉着我说体己话的姑娘了。也罢,那我就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阮雀淡漠地勾起唇角。
赵湘娘晃了眼,竟觉得这抹深嘲和昨夜那不速之客脸上的,一模一样。
她方还震惊着,便听阮雀说道:“嫂嫂好走,我就不送了。”
一连下了两道逐客令,饶是赵湘娘还想再说些什么,也不能够了。
她走之后,阮雀穿好衣裳,坐到烹茶的小炉子旁。
昨夜拿出来的乌木鎏金宝象缠枝漆盒还置放在边上,她抬手捧到面前来,打开,里头静卧着一串盘绕的南海黄花梨錾金象纹佛珠手串,每一颗珠子都光可鉴人。早年游方的道士送了祖母两串,一串在她这里,一串说丢了。
阮雀眼睫微颤。
她前几日,还见过另一串的。那两瓣唇饱|满|红润,衔着珠子,笑意轻狂,从她耳边探来,长臂绕过她的腰线,覆住她的手,抓紧刀柄往顾廷康的手心刺去……
说是丢了,不知怎就到了他手上……
阮雀压下无端猜测,探手取出里头的信笺,一封封浏览过,最后拢到一处,放到火炉上。
火焰原本虚虚晃动,见来了纸张,顿时狂妄起来,高舞出火舌,试图将厚厚的信纸一举吞噬。
她定定看着炉子,看火将信纸烧卷,心里一片宁静。
没有过往成灰的遗憾,也没有留恋不舍的怀想,人总要往前走的不是?哪怕是不好走的荆棘丛,那也是要往前走的。
她觉得松快极了,嫁入顾家以来,从未这样松快过。
可还未等她深深吸上一口松快气,外头传来清运的惊唤声:“奶奶这是做什么!”
阮雀转头一看,见清运和顾诚都站在外头。
虽不知为何清运没守在顾廷康身边,但见顾诚来了,阮雀便起身来,道:“老爷。”
顾诚应了一声,转向院子里,负手顺阶而下。
清运目光定格在那座小火炉上,躬身道:“奶奶,老爷找您叙话。”
阮雀转头往外看,到底还是拢着手出来了。
顾诚走在前头,阮雀跟着。
两人一路无话,走出了孤山轩,绕着顾家院子缓缓地走。
顾诚道:“早年和你父亲定下你们二人婚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我致力寻找,遍访名医,都没能治得好你父亲的病。今日难得有了好消息。”
阮雀闻言,眼皮一跳,知道他有后话要说,没有答话。
青鹿摆下早膳,回来请不着阮雀,倒是见地上的炉灰洒了一地。
又听说顾诚和清运来过,眼下顾诚带着她们姑娘,不知往何处去了。她想起昨夜说的预备和离,要清查账本等事,一时间有些心虚,以为事情走漏,便有心向清运打听看看究竟顾诚为何而来。于是一路寻着清运的足迹,来到林下一间下人房前。
大抵是清运心急,门都没关,便伏在案前写着什么。桌上铺了满满的纸,还有糊纸用的膏糊,他手边还有一沓被火舌燎出黑边的信笺。
青鹿同他是老乡,也算相熟,蹑手蹑脚进去,喝他一跳:“你在写什么?”
见清运猛然慌乱起来,遮掩着桌上的东西,青鹿忙探身从桌上取过一张,避出老远,打眼一看,嘴角笑意倏然顿住——
“你……”
她难以置信地翻着手里的新纸。
新纸上头,没被烧毁的信都用膏糊粘了,余下烧毁的部分,都已然被新的墨迹填上,笔触之间起承转顿,与原来的那些别无二致。
半晌,青鹿终于转过弯来,看向清运憋红了的脸。
她的心咚咚狂跳起来,她拆穿了一桩弥天大谎!她们姑娘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为着这场弥天大谎念着旧情,百般容忍……
她摇摇头,再度确认道:“二爷寄回来的那些信,都是叫你写的?”
青鹿头一回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快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