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夜仿佛纸浸泡在油里面,变得半透明,天空早起了云,轻轻地像被子一样覆盖上了月亮。
方清焰换回军装和披风,回了方府。
这个家里还是没什么人,一个二个都出去了,佣人也被那些姨太太带着出去伺候了,只剩下一两个就在方府擦擦东西什么的。
方清焰坐在沙发上,一双穿着高筒靴的腿笔直修长,细长的手指上戴着干净的白色手套,轻轻地放在膝盖上。
他的一双眼神情淡漠。
“你在孙家做家庭教师,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情报?”
丁南淮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处的两个扣子并没有扣上,露出极富线条感的锁骨。他看着方清焰长长的睫毛,心里却想的是他戴面纱时露出来的鼻子右边的痣,倒是小巧玲珑的。
现在就开始审问我了。丁南淮浅笑。
“没什么,就五天前跟孙小姐在百里香跟人打了一架。”
有些事,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方清焰一听,眉毛向上抬抬,眼底闪过一丝轻微的诧色。他本是想对丁南淮今天去青楼一事兴师问罪,没想到几天前在百里香闹事的竟然是丁南淮和孙家小姐。
他把自己因为吃惊的嘴闭起来,垂下眸:“为什么?”
“你不好好的做家庭教师,带一个大家小姐去那种地方?”
说起那种地方,方清焰突然想起自己看见的那一抹白,不由得耳根发红。
但他已经在有点生气了——如果丁南淮不采取措施的话。
丁南淮盯着方清焰左胸口上镌了钴红的那枚金徽,轻笑出声:“去买点吃的。”
方清焰还以为他会低声认错,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之类的,谁知丁南淮从容得很,说出了这么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来。他略显震惊。
哈?
“就百里香最好吃的水荷糖虾儿,”丁南淮唇边挂着温柔乖巧的笑意,盯着方清焰的的瞳仁墨色沉沉。
听到“糖”字,方清焰已经多半猜出来他为了什么了,但是——
这他去逛青楼还怪在他头上了?那他今天也去了,总不可能天天去百里香都只是为了买个吃的吧?方清焰想到这里,脸色并没有缓和下来,反倒是觉得这小孩对他撒谎撒得如此从容,心里莫名添了几分怒气。
“为了一盅水荷糖虾儿就跟人打架?”方清焰在鼻子深处轻哼了一声,满脸不屑的笑意。
“是孙家小姐带我去的,她说百里香的水荷糖虾儿世上无双,我就想着你可能爱吃,就去买了。”丁南淮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至于为什么打架,那吴家二少爷就是个泼皮无赖,要非礼孙文君,阿哕才出手相救。”
听丁南淮这么一说,方清焰怔了怔。
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这竟是吴家的错,他猜错了。
如此看来,丁南淮做的是正义之举,而他把人叫来审问,反倒是无理取闹了。
“那今日你又为什么去百里香?”
终于问了。丁南淮抑制不住唇角地微微笑着:
“之前买水荷糖虾儿的时候跟楼里的姑娘借了个木食盒怕路上凉了,今天去把它还回去。”丁南淮把脸突然凑近,眉眼一弯,“小叔,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又去了?”
说的好像是有点道理。方清焰突然回想起今天丁南淮刚进百里香的时候确实递给了翁姨一个可手提木盒子。
丁南淮这么一问,反客为主,方清焰倒变成被审问的了。
他是当事人,能不知道吗?
可这种事太丢脸了。既然丁南淮看着并没有发现,他更不会把自己这种丑事自投罗网地抖露出来。
看着方清焰发红的耳根,丁南淮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心里得意极了。原来他有一天还能这么笑小叔。
“咳,”方清焰被他盯得窘迫极了,把眼睛挪开,“那,我的情报可都是灵通的。”
“好,”丁南淮顺着他应回去,心里有点好笑,“小叔一向都是最厉害的。”
虽然从字面上看这确实是夸人的,但是方清焰说不出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丁南淮想起什么,开口:“小叔,我那天‘被人’打了,就为了给你买个东西,结果那天你没回来,我只好倒了,今天又去了一次。”
像是觉得不够一样,丁南淮这人又添了一句:“小叔,我乖的。”他嘴角噙着浅笑,直直地盯着方清焰,有一种不可压倒的气势。
听小屁孩委屈巴巴地这样说,方清焰突然不忍。
对啊,我是个什么东西,还把人搞来兴师问罪。方清焰心里一软,再出声语气已是柔和了许多:
“那第二天我记得我回来了。”
“小叔你肠胃不好,我怕隔夜的你吃坏了。”
丁南淮的这种方法总能得逞。
方清焰看着丁南淮有些炽热的眉眼,心里一动。
这孩子,还记得他肠胃不好。他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好。那今天你买了吗?”
他觉得对不起这孩子,想要给他补偿,却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就想着先按着这孩子的意愿来。
看方清焰眉眼缓和了,丁南淮一欣喜:“还热呢。”
他把食盒拿来,打开的时候方清焰凑过去一看,那些小巧玲珑的虾仁在糖水里轻轻飘着,钻入鼻子的是酽酽的甜香味。
方清焰用红釉瓷勺将一只虾送进口中。
其实天虽然黑了,但距离他回方府只是过了一个多小时,这虾在口中,还有些温热。
滑嫩香甜的。是方清焰喜爱的口味。
二十九年来,原来除了他娘,还有人记得他肠胃不好,记得他爱吃的东西,还可以暂时不用管那些繁琐的事,不用劳心劳力,静享一碗小虾。
他方清焰,一向是青石板裂缝间无需怜悯的苍苔,是乱石泥沼里的烂木头桩子,茕茕孑立。
方清焰埋头将这水荷糖虾儿吃完,不敢抬头。他现在眼睛里一片水雾,就怕被他亲爱的小孩看到,那就没脸了。
这时丁南淮突然瞟到方清焰手背处贴了一片伤贴,前几日他都没细心看,没有发现。
“小叔,你的手怎么了?”
“啊?哦,百里香前几天被人砸了,我疑心是吴家做的,但又不确定,心情烦的很,就没过多思考亲自去抓,”方清焰淡淡地回答,“许是惊动了大蛇,我去看的时候人已经跑了,追上去不小心被暗器伤到,划了点皮毛,不打紧。”
方清焰的意思是说,全是些地痞流氓罢了,他不长脑子冲去抓,这种事在警局也常有,不必管。
丁南淮紧了紧眉,把手指放在方清焰的伤贴上摩挲了一下,方清焰有点懵地看着他。
“疼吗?”
方清焰摇了摇头。
他虽然上过战场,帮傅襄年做过暗杀的事,但是他怕疼。
久经战场的人,凭什么不能喊疼?丁南淮不理解地看着方清焰。
方清焰被看得有点不明所以。
看来让他小叔放下自尊病,彻底信任和依赖他,还需要一段过程吧。
“下次让你那些手下去抓吧,你一个部长就不要亲自去了。”
方清焰听后怔怔,喝了口汤:“好。”
一个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一个不想被看穿的人和一个知根知底的人。
灯光绵长,流进眼底,不似朝阳般炽热。
—
第二天晚上,不单方清焰没回去,丁南淮也没回去。
他按照记忆循着那些个两边有梧桐的街道走着,白墙黑瓦,灯红酒绿,还有一些西洋杂货铺和理发店。
天空中露出疏疏几颗星,树干在北风中摇曳着。
丁南淮沉了眼眸。寒风从领子和袖口一个猛子扎进去,他拉了拉自己脖颈上缠着的黑色围巾,进了百乐门舞厅。百乐门是上海滩最繁华的舞厅,楼顶中央矗立着高达九米的圆柱型玻璃银光塔座,璀璨无比的霓虹灯能熠耀一里之外,楼顶四面有琉璃窗,打在上面流光四溢。
他找到位置坐下,那里坐满了一些西装革履的人,当然也少不了一些流氓街霸。
“淮爷。”这群人齐声喊。在全上海滩这个最大的地下圈子里,他的假名叫蒋知淮。
这蒋知淮,一个月前在和香里为白犬一家开枪打死了上一任老大宋玉。
见他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了。
“淮爷,坐。”
“我今天来不是玩乐的,”丁南淮沉了沉脸,不愠不火,却寒气逼人,“前两天,是谁去把百里香的屋阁砸了的?”
众人都屏息凝视着他,冷吸一口气不敢出声。
……
“大哥,我去领兄弟们砸的,”白犬站起来自首,一副大义凛然,邀功行赏的样子,“我看那百里香不识相,您有白处的身份又不好动手,我就带着兄弟们去教训……”
“那军政部长方清焰,也是你逃的时候叫人用暗器伤的?”丁南淮的声音猛地冷了一个度。
可白犬却是丝毫没有察觉,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是啊,我看那军政部长真是耐力好,他的那些手下都跑不动了还在追,当然我也跑不动了哈哈,然后我就……”
“咚!”一阵巨大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丁南淮把白犬的领口紧紧地揪着,把他按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眸染上一丝薄怒。
众人紧张地观察,气氛紧张。
“大,大哥。”白犬瞳孔骤然一缩,0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艰难地呼吸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丁南淮会突然这么做。
丁南淮瞟眼看见他腰间别着的□□,一把把它抽出来抵在白犬的腰部。
“呃!”
“淮爷!”
“淮爷?!”
“淮爷,您冷静!”
……
众人见场面不对劲,想赶快上去拉住。丁南淮斜眼瞟了一眼旁边的人,那些人瞬间不敢去拉了。
他的眼神是说,你既然敢拉,就自然敢陪。
白犬见丁南淮的脸色,但是笑了起来:“罢了,我白犬,生是大哥的兄弟,死是大哥的恶犬。今日就算死在大哥手下,值!”
丁南淮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决然道:“方清焰。”
白犬正准备英勇地为了情谊而死,结果被丁南淮说出来的这么个名字搞懵了。
但他又被掐着脖颈,丝毫喘不上气,现在已经不能吐出半个字了。
“方清焰,你不能碰。以后没我的意思,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丁南淮冷眸微眯,声音沙哑。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白犬还是应下了:
“是,大哥——”白犬已经逐渐的眼珠上翻了。
丁南淮这才把他放下来。白犬的双脚终于可以落地,他直接一整个人瘫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你们都听到了吧?”他冷冷地把目光打在其他这些人身上。
众人赶快点了点头。
丁南淮对人一向是充当着镜子的角色:对博瑞那种老顽固,就直接用揍的;对孙文君那种刁蛮丫头,那就刁蛮回去;对四小姨太那种,就用恐吓……方清焰不同,因为方清焰虽然是冷漠的样子,但他无时无刻不能看得出来方清焰的心软,也无时无刻不在想起他救他的那一秒。他的命,是方清焰给他捡回来的。
而现在对这些个泼皮无赖和满身铜臭的军政职员,丁南淮就用死亡来要挟,来恐吓,用他最狠的一面。
丁南淮狠起来,谁都杀。在场的各位都清楚得很。谁都没那个能耐去惹毛他。
这时有人突然进来:“淮爷,有官府的人来了。”
“多少人?”
“不多,十来个,穿着军装,还带着枪。”
“领头那个长什么样子?”丁南淮低声问。
“高高瘦瘦的,带着个金徽,估计就是那个什么方部长。”
丁南淮一听冷眸压了下去,却是眼底闪现出一丝惊慌失措。他小叔要是真撞见他这个样子在这里,这次就定是解释不清楚了。
他赶快沉声对白犬说:“带着人赶快走。他们是政府的兵,我们打不过。”
白犬看着丁南淮有些担心:“大哥,那怎么办?”
丁南淮眉色一动,按动扳机,对准自己的肩膀:“借你枪一用。”
“砰砰砰!”随着三声枪声,这三颗子弹全部陷入丁南淮的皮肉中。
他咬咬牙:“快走。”
众人一见都惊了。
白犬闭了闭微张的口,眉心蹙了蹙,手紧握成拳,赶快疏散兄弟们离开。离开时,他内心悲痛:大哥竟然牺牲自己帮我们转移敌方注意力!大哥,你撑住,我过几天一定会带着兄弟们把你救出来的!疯狂崩泪。
……
方清焰来的时候,正巧丁南淮躺在一片血泊中。
虽然他不知道丁南淮为什么在这里,但他还是冲过去赶快抱起丁南淮的上身:“小何,把阿哕背进车,去医院!”
这□□,不追也算了,这小孩不能有事。
在车上,丁南淮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汩汩地,如同决堤的洪水,短短的几分钟内里面穿的的白色衬衣已被染成红色了。
他嘴唇发白,嘴角仍然是微微勾起的,他用他那双墨色的眼睛盯着一脸焦急的方清焰。
小叔还是那样,危急的时刻也会忘了要保持平日里那张强硬冷漠的脸。
“你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
“我去找个朋友,结果不小心撞到他们,被开了几枪,他们就跑了。”丁南淮一脸委屈。
方清焰一看,狠狠地说道:“这群泼皮无赖倒是更加放肆,我会早日安排小何把他们一锅端!”
丁南淮偷眼看着方清焰。
他可不像白犬说得那么高大上,为兄弟两肋插刀。
为了不让方清焰生气和失望,他挨上没有打中身体要害处的三枪,自是愿意得很。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样子看来,他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