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坐着车去医院，昏黄暗浊的夜色拢着猛烈呼啸的北风，一如方清焰平淡语气下割裂的汹涌。
车内弥漫着血腥味，全是丁南淮身上渗透出来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方清焰外套的血迹上传来的。
“小叔，”丁南淮假装皱了皱眉，咳嗽两声，声音低哑，“疼。”
他这个时候就算是忍得住，为了博取方清焰的心疼，他也要叫出来。
“马上到医院了。”方清焰不忍地看了看他，又说，“你忍着点。”
上海这些地下组织真是越来越猖狂了，不知在他身后还干着些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
不过眼下最着急的，是将丁南淮送去医院。
进了医院，丁南淮就被拉到了手术间。方清焰在外边等着，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见过浓烟滚滚，听过连绵不绝的炮火声，听过深入肺腑的老弱妇孺的哭喊声，也不是没有被刀枪伤过。而此时此刻，他却有点怕。
手术时间有点长，丁南淮没拿准位置，不小心击穿了一处肩骨。
我就说怎么他娘的这么疼呢。丁南淮咬着牙，心里想。
但他更担心的是方清焰。
他想起方清焰刚才和他一起坐在汽车后座时，那片只有他看得出来的水汽。他小叔心软，爱在背地里哭，他晓得得很。
我是不是有点过了？丁南淮心里骂自己真是个混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丁南淮出手术间的时候，门口没有熟悉的身影，只有小何在等着。
小何一见他出来了，赶快迎了上去。
“小叔呢？”他喊出他第一个想见的人。
他想让方清焰看到他没事，看到他心安。毕竟他的目的不是让方清焰担心，而是掩盖他的地下身份。
小何有点面露难色。丁南淮一见他扭扭捏捏不回答，面色一冷。
“部长，部长刚才突然晕倒，染了热体病，现在送去急救了。”
虽说这少爷是方部长的侄子，怎么感觉他比部长更恐怖呢。小何心里嘀咕。
热体病是当下全国范围内最流行的几种感染性极强的病之一，若不好好料理，致死率将极高。
他没事，但他小叔可是患上了无药可救的恶病，会痛不欲生。
这件事，间接上是他的原因，想到这里他心里狠狠地一揪。
丁南淮猛地从床上起身，要出去找方清焰。小何一看他这样，赶快伸手拉住他：“诶，少爷，这部长现在在接受急救，你去了也没法帮什么忙啊。”
说的也是。丁南淮紧皱着眉，被小何拉着又倒回床上。
过了许久，丁南淮开口：“怎么染上的？”
小何想了想，说：“部长是在舞厅中央大厅那里埋伏的，我们在另一处。我看部长的手被一个服务员打碎的玻璃碎片划伤，许是舞厅里面不干净，不小心染上了。”
虽说这红体病传染性强，但只是通过□□传播，如果舞厅里的空气真的不干净，那量也是极少的，不至于致病。
一定是有些人又皮子痒了。丁南淮心里想着。明天一早就去叫白犬把那服务员查出来抓了。
对一个军政部长这么做，又加上外部洋兵的不断侵略，上海的形势岌岌可危。
丁南淮的一个晚上，对方清焰的情况焦心极了，始终没合上眼。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
第二天一早，方清焰和丁南淮被送回了家中。
方清焰染的是恶病，这方家人一听个个都避之不及，更不要说有主动来照顾他的人了。
“唉，我今天晚上得回去总部府任职，”小何面露难色，“少爷，部长就拜托你了。”
丁南淮点了点头。其实就算小何不说，他也一定会时时刻刻地守在方清焰的床边的。
方清焰已经不发热了，但是意识还有点不清，迷迷糊糊地昏睡着。丁南淮给他掩了掩被子。
红体病虽然会让身体燥热无比，但仍需保暖，着凉了就不好了。
小何走了，剩下丁南淮一人在方清焰床边坐着，轻轻地摸着他的手，时不时听听他均匀温热的呼吸，确认他还好。
丁南淮用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方清焰的手背，思考着这些天的事。
这时方清焰突然轻咳一声，眉间紧紧地皱着，床被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小叔？”丁南淮赶快凑过去，着急地轻拍他的肩。
“水。”方清焰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这么一个字，声音沙哑。
“好，我去拿！”丁南淮急忙起身。
谁料方清焰一把扯住丁南淮的衣角，力度很轻，但足以使丁南淮停下来。丁南淮又弯下来柔声问：
“怎么了？”
“坐着，咳咳，坐下来。”方清焰撩开沉重的眼皮，看着丁南淮的眼睛有些暗淡，吐出的字微弱而混乱。
其实方清焰以前也不是没有得过这种恶病，只是方家人个个怕染上，佣人们被家里面的人分走，小何也要回去总部府，往往都是他一个人撑，倒水，擦身子，贴热水毛巾，不过也算每次都撑下来了。
说起来还是有点好笑，堂堂一个军政部长，染了重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这种时候有时也会想起母亲，她一口一口地喂自己汤药。不过，他一向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在乱世，这点病痛，方清焰忍得住。
但是，忍得住，并不代表不疼了。
他这辈子，前期为人所用，做些不是让人丧命就是差点让自己丧命的事，后期好不容易做了个军政部长，却是有心无力，反倒“贫困交加”了。
现在有丁南淮这么一个人在身边，虽然他怕染给他，但是，也挺好。
丁南淮顺着他的意思重新坐了下来，轻轻提唇，目光温和：“小叔你不是要喝水？”
他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方清焰这个时候体虚，倒也不再像平时那样板着脸，只是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他已经没有力气跟丁南淮斗了，看着天花板，眼神有些飘忽：“那，有没有什么又可以让你给我倒水又可以让你留在这里的方法呢？”
方清焰的话说得极为缓慢，像是每个字都是在用力地说着。
丁南淮知道他疼，说话艰难，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方清焰面前犯贱。他目光灼热，盯着方清焰，更是星星流动：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留在这里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丁南淮喜欢这种在方清焰面前的明知故问，喜欢看方清焰窘迫的反应。
大概是，叛逆？
他觉得这样解释好像又有点牵强。但他确实不想让方清焰总是把他当作孩子，除了需要哄方清焰的时候以外。
方清焰身体难受，似乎也是认命一般，合了合眼，声音微弱：“我怕一个人，有点难受。”
这小屁孩……
丁南淮本想着让方清焰知道他已经长大不是小孩，随时可以帮他，其实也不是非得让他回答。方清焰现在这样努力地说这话，声音虚弱，倒是让丁南淮有些心疼和愧疚，还有些许的慌张了。
他又只是笑笑：“我去给你拿水，就一下，三分钟的事情，很快的。”
方清焰现在就像是孩子一样地被他哄着。
方清焰微微点头，想着也对，他自己是怎样了？怎么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来了。
人在身体抱恙时会对人际圈产生不同于平时的突出的依赖或是厌烦，而他恰好是前者。
丁南淮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他拿了吸管，放在方清焰嘴边。方清焰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但也喝了他拿来的水。
他小叔虚弱，起不来。
方清焰喝每一口水都像是中毒，整个人像是红油里被烫熟的毛肚。
喝完水，方清焰突然“嘶”了一声，眉毛揉成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小叔？”
丁南淮眼底闪现出一层惊慌失色。
方清焰的眼尾使劲扯了扯，紧抿着嘴唇：“没事。”
方清焰从来疼死疼活都是自己忍着的。
丁南淮眼眉沉了沉，他看见方清焰轻轻的翻了一下身。
红体病周身发红，疼痛无比，方清焰这个样子，绝对是身上已经开始长红斑了。
这种红体病，要每天都涂雪凝膏才能延缓阵痛。
怎么，就不开口呢……丁南淮看着翻身过去的方清焰，瞳眸深不可测。
他想告诉他他可以信任他，他可以什么都跟他讲。
他抿了抿唇，把那盒小何拿来的雪凝膏打开，用自己光滑的指腹轻轻抠取药膏，把方清焰后背的衣服拉上去。
“阿哕？！”突然这么一拉，方清焰有点慌，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方清焰的后背白皙清透，红色的斑大块大块的，颜色鲜明。
虽然知道会是这样，丁南淮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手紧了紧，心里一抽。
“疼为什么不喊？”丁南淮眼底是看不到底的墨色，语气中有些许怪责。
就像我跟你喊疼那样啊。你为什么不喊出来。
方清焰一听愣了愣，嘴角轻轻一勾。本来想做的表情是傲娇的，可他不知道自己实在虚弱，现在在丁南淮面前看起来只有两个字：凄婉。
“我又不是小孩子。”
丁南淮把药膏抹在他的后背上的红斑上揉着。
就这么拉不下脸？
他手略沉了沉。
方清焰咬了咬下唇，有点疼。
丁南淮看了看他的侧脸，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
上完药，丁南淮将雪凝膏盖起来，准备出去：“我让老徐吩咐厨房做了点冰糖雪蛤，我去帮你把衣服洗了就来。”方清焰发高烧的时候把衣服都湿透了，丁南淮给他换了下来。
哈？方清焰一听有些讶然：“把衣服拿给下人不就行了？”
丁南淮没回头：“我愿意。”
方清焰：……
真是答非所问。
其实他想，阿哕实在要孝敬他，也不用一定要是帮他洗衣服。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帮他一个这么大的男人洗衣服，这样听着多少有点奇怪。
算了，随便他吧。
丁南淮出去，脑子里却冒出刚才方清焰说的话。他怕一个人。
丁南淮皱了皱眉。
小叔，我回来了，就说明你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