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上海的天气云淡风轻。
自从候梅馆一事之后，方清焰就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丁南淮，怕丁南淮哪天想起笑话他。
都大人了，还哭呢。方清焰脑子里满是丁南淮戏谑的样子。
当然，那是他幻想的。要真让丁南淮这么做，他可不敢。
别的地方开开玩笑可以，但他小叔的自尊病，不能触犯。这病，得慢慢治。
方清焰这天终于回方家吃晚饭，刚好回家就遇到楼梯上上蹿下跳的两个小侄子民江和明梁，身上穿着定制的小西装，书也不念。方清焰看到后皱了皱眉，对旁边的徐历说：
“等下午给小何打电话，每个月拨给家里的钱再减十分之一。还有我准备回房间，你可以先下去忙你的。”
“是，方爷。”徐历应着下去了。
“哟，那不是我的亲爱的侄子吗？”徐历走后，一声魅惑的声音响起。四小姨太从楼上走下来，身穿浅蓝色的修身旗装，媚态横生，艳丽无匹。
这方家，个个都是会花钱的主，若不是方清焰每个月对给方家的钱都加以控制，估计家产早就被败光了。
“小侄子这是嫌弃家里面的人了？”四小姨太扭动着她纤细的腰肢下来。
这是哪门子的逻辑？方清焰内心无语。
他没有说话，准备上楼。
“哟，心里面黑的人被人说穿了？”四小姨太左手拿着烟管，嘴里轻轻地吐出一口烟。
方家个个都是这个德性，方清焰也不想管她，径直走了上去。方清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轻蔑地瞟了一眼方清焰。
“你那娘亲是个脏货，要不是四爷看得上她，你们家指定完蛋了。”
方清焰的心里像是被人击了一拳，他低下头去，压低了声音：
“我娘不脏。”
“哼，不脏？不脏到勾引自己的小叔子啊？那可真有能耐。”
……
方清焰的脑海里突然无数遍地出现那个场景。
他那个时候才七岁，看见母亲被四叔拉过去，以为四叔在欺负自己的母亲，就跑了过去。他看见四叔拉着母亲不让母亲走。母亲看见了他，用眼神跟他说不要说话，让他走。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年轻时是跟四叔有过婚约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后来又嫁给了他那个醉鬼老爹。据说四叔娶了四婶之后就没再做文艺工作，进入了商行。
母亲贤良淑德，在奶奶死后接管了方家大院的操劳工作。而这件事是母亲的丑事，却也是事实。
方清焰无法否决。
“你要做方家的顶梁柱，不能跟那些姐妹，婶婶这些计较，你要答应我，照顾好方家，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母亲病重的时候，他答应了。
丁南淮在二楼的木栅旁看得一清二楚。他紧紧咬着的牙，轻轻下楼，不被察觉地站在四小姨太身后：
“你他娘的说什么？”
四小姨太被这么一吼吓了一跳，差点跌下去。方清焰也被他洪亮的嗓音吓住了，他之前并没有发现丁南淮的在场，看着突然出现的丁南淮，他愣了几愣。四小姨太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心里一慌，随后又稳了稳阵脚：
“呵，这不是咱们方家捡来的吗？”
四小姨太说话说的难听，让丁南淮挑了挑眉：
“那你是什么？四爷逛窑子逛来的，在他晚年还给他生了个狗崽对吧？”
“还是想每房姨太都做一遍？反正我的少奶奶你做不成了，我嫌脏得慌，不干净。你这种，蚊子咬一口都想吐。”
四小姨太的眉毛瞬间拧成一团：“你这个贱坯子，给我放尊重点！”
方清焰不去看丁南淮，轻轻咬着下唇。丁南淮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尾，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委屈。
丁南淮的心突然一紧。
方清焰宁愿受气也不愿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甚至盲目。这么多年还是没变。要说雷厉风行，行事狠辣的上海军政部长有什么软肋的话，在方家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丁南淮扶着木楼梯扶手的手重了重，他恨这个四小姨太，心疼方清焰，却又痛其不抗。
他突然掐住四小姨太光滑的手臂，用了点力气：“你以为老子怕你的这些话吗？本少爷来方家之前在尸体边睡过，喝过从尸体上流下来的雨水，被那些当兵的差点淹死。小叔救我之前，我是死过一遍的人了。跟着小叔之后，老子就没有怕过的！我可不想跟你们方家人有任何关联，我就只认这一个小叔。我今天把话撂这，你干什么我不管，但你无论在语言上还是行为上触犯小叔，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一股凛冽寒意从丁南淮死死地瞪着四小姨太的眸底隐隐泛起，宛若刀锋般咄咄逼人。四小姨太感觉自己的手臂就跟被蟹钳狠狠夹住了一样疼，白皙的手臂上瞬间留下几道红杠。
小时候看不惯，就去捉弄方家人，什么在姨太太梳妆柜里放老鼠，把方老爹的酒全部倒出去，如此等等，他都干过。方清焰就经常对他生气，他只好变着各种法子来给他消气。
回国那么长时间，丁南淮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们为难方清焰，今日是无法忍了。
方清焰看着此时此刻的丁南淮，有些懵，又有些害怕。这个样子的丁南淮他还是第一次见，眼神像狼一样可怖。可他说的都是为了方清焰。
方清焰此时此刻觉得，丁南淮还有他看不到的另一面。但是他不敢确认。反正这时站在他和四小姨太中间的丁南淮绝对不是平时他面前那个机灵乖巧的孩子了。
“小妈，你在这干什么？”孙书阔远处听到这边的口角，就吼了四小姨太一声，“你是不是又惹焰哥了？说那些话没轻没重。”
然后他就拖着四小姨太离开了，那俩孩子中的一个也跟着他的母亲过去了。
孙书阔当年受了傅襄年好处，买过鸦片，受其蛊惑，要不是后来他被发现通毒之后方清焰救他，可能他早就在街头小巷里被一枪毙了。
“黄赌毒，最后一项不能干，这是咱的原则。前两个不一定把人拉垮，但最后一个，绝对会毁了你。你是方家的汉子，以后我有事还要找你，你可给我好好保住你自己。”方清焰那个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说了这么几句话。
原来他干的那些事，方清焰一清二楚。他也是自那以后，开始敬服方清焰的。
不过也算奇了，四小姨太不怕方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倒是怕极了孙书阔。孙书阔也不理解他爹当初为什么在他娘死后娶一个只比他大了八岁的女子做姨太，还给他留下个十二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让他照顾。
孙书阔把她提着出去：“还有丁南淮，你也别惹他。”
“为什么？”四小姨太有些不甘心。
“他现在可是焰哥面前的大红人，你小心点，”孙书阔把她的手放开，“再说就你这体格，你打的过他？”
而方府楼梯上。
方清焰看都没看丁南淮，呼了一口气，进了自己的屋子。丁南淮看着他紧紧关上的房门，吐了口气，心情复杂。刚才方清焰应该把他恐吓人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吧？
辛辛苦苦刷的形象要掉了，下次求方清焰给他买东西难了。
回国之后丁南淮也想不出自己可以干什么，这一个月以来都是整天游手好闲。刚开始两个星期只是觉得新鲜，上海城四处乱逛，从酒楼到歌舞厅，又从歌舞厅移步小赌场在旁边看着那些人赌，再要么就是去方清焰的军队训练场看个有趣。时间久了，貌似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了，他就开始整天窝在家里看方清焰书架上堆严堆满的书。
方清焰书架上那些书，大都是关于法律，逻辑伦理，政治，哲学的，汗牛充栋。他的理科思维实在不能解锁这些专业术语，平时也就是随便翻翻，倒几页下去也就助眠了。
他偷了一打方清焰的书，躲在房间里一本翻几页再换下一本，最后实在心情烦躁，就准备下楼走走。
中午方家人大多都出去到处乱逛去了，房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声音。
“谢谢，谢谢。”
这时从门那边传过来徐历的声音，丁南淮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徐历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个什么。
丁南淮好奇地下楼，才发现徐历提着的是一个圆圆滚滚的哈密瓜。他看到之后愣了愣：
“这哈密瓜哪来的，老徐？”
“吴小姐从新疆回来，说给方爷特地带的。”徐历脸上笑着回答。
丁南淮之前听梁执说过，吴知知是上海最大商贾吴今铵的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年芳龄十九，是个见过世面的富家千金。最重要的是，吴知知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睫长眼大，皮肤白皙。
吴知知对上海年轻的军政部长有意，这是好多人都知道的事，但方清焰从未明确过对吴知知的感情，平时也看在吴今铵的面子上随着她去。
丁南淮心里笑笑。他这小叔，平时还是艳福不浅的嘛。
不过想想也是，方清焰是军政部长，又生得好看，读过书见过世面，确实是吴知知的首要婚姻选择对象。
他从徐历手里接过西瓜：“老徐，小叔在房里呢，我正好无聊，我给他切就好，你先去忙你的吧。”
可不能错过这次讨好小叔的机会。
徐历一听，笑着下去了。
丁南淮将哈密瓜切成一块一块的，大小均匀，拿了几块放在青花瓷盘里上楼。
丁南淮轻轻地敲了敲方清焰的房门。
“进来。”方清焰原以为是徐历，没想到门外探出来满面笑容的一张脸。
真是躲不掉。方清焰这样想着，哭笑不得。
看着方清焰埋头写着文件，他就放心了。方清焰缓得过来。
而要挽救他在方清焰心中的形象方面，现在，只需要在方清焰面前刷刷好感度就行了。
丁南淮进来，笑着说：“小叔，你在忙什么？”
方清焰抬了抬手中的纸张：“孙家在市场上横行，昨天打了吴家大公子，烦着呢。”
吴家大公子？这不是那吴知知的兄长么。丁南淮心里想着。
换句话说，可能是小叔的未来兄长？丁南淮突然心里笑了笑。他这不得偏心一点？
但看着方清焰抓耳挠腮，看样子不是件平常事。小叔现在心情烦躁，等之后再找机会问他这事吧。丁南淮这样想着，他可不想踩方清焰的雷。刚好方清焰才回家不再躲他，他得好好表现。
丁南淮拿起盘子里的两块哈密瓜，递给方清焰。
方清焰看着这两块哈密瓜，疑惑地接了过来：“这东西，冬天也有？”
“据说是新疆鄯善那边来的。”
“味道倒是跟夏天没什么不一样，香甜多汁的。”方清焰赞许的咬了一口，觉得丁南淮切的有点大，费牙。不过哈密瓜他还是比较喜欢的，可以说只要是甜的他都比较喜欢。
这时他又想起什么，问：“这冬天的瓜，得多少？”
丁南淮摇摇头。
“本来这东西就贵，放在冬天就更应该是贵到离谱了，”方清焰看着手里的瓜，皱了皱眉，“这徐管家，又乱花钱。”
丁南淮有些好笑，这怎么又是徐管家背锅了呢？
他这才微微开口：“小叔，这我未来婶婶送的。”
方清焰一听，愣了一个大愣：哈？
“吴家小姐啊。”
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这小子竟然也听了不少。
方清焰突然想起刚还处理着吴家大公子的事，现在又吃着吴家小姐的瓜了，顿时有些烦躁，冷下脸来：“别乱叫。”
丁南淮逗到他的目的实现，也没再说什么，再说方清焰该生气了。
但他看着方清焰咬着这块瓜，莫名其妙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观察了半天，思考后才决定开口：“小叔，我给你的是两块……”
方清焰这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手里“那一块”已经啃了有一片过去的哈密瓜，隐隐约约看到哈密瓜的中间有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线。
我说着瓜怎么切得这么难啃呢。方清焰窘迫极了，脸沉了沉。
好傻。
小时候可能自己也是个孩子没发现，长大了回来这么久，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小叔跟个孩子一样了。
丁南淮两片薄薄的唇笑起来。他看着方清焰那错愕的样子，只能憋着。
笑出声来，就不行了。
方清焰看丁南淮在那里偷偷笑，瞪了他一眼：“明明就是一块。这瓜太硬，牙疼得慌，不吃了。”
丁南淮觉得真的很好笑。
“小叔，我先出去了。”丁南淮想着他出去了，他小叔应该就会消消气吧？
关门声响起，方清焰手中的钢笔在纸上跳跃着，却又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就瞟几眼盘子里的哈密瓜，心里犹豫着。
美食，有时候是无法抵挡的。
方清焰还是把他啃了一半的那两块瓜拿起来，默默地把它们分开。
方清焰：……
他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真的好丢脸。
丁南淮刷好感度成功。
—
方家的姨太太喜欢打牌看戏，那些叔伯老爷就更是喜欢逛古董逛鸟市，天黑了也没人从外面回来。他们有的是钱，挥霍无度。
丁南淮也早已习惯了这种一周只有两次是全家齐全一起吃晚餐的生活。
说实话，其实这样他更高兴，因为不用看见那些人的嘴脸。
晚饭时只有方清焰和他两个人，餐桌上一边摆着甜香四溢的菜品，另一边摆着麻辣可口的菜品，泾渭分明。
方清焰表面冷，实际上却是喜欢甜香的食物，对辣的一点都沾不得，口中进了辣的，方清焰的脸就开始变得通红了。
“我看你回来那么久，给你找个事做做。”方清焰轻轻启唇。
“什么？”
听有事情做了，丁南淮眼睛里冒出惊喜神色来，他在家里真的要发霉了。
“孙家小姐今年十六，缺个家庭教师。”
足足有半分钟，丁南淮才意识到方清焰的意思：“啊？家庭教师？”
这多少是有点离谱。
方清焰瞪了他一眼。
“行，都听小叔的。”丁南淮赶紧笑笑。方清焰突然想起在楼梯上丁南淮地表现，喝了一口粥。
现在又挺乖的，这小孩可能只是一时炸毛吧。方清焰安了安心。
做家庭教师啊……啊？！丁南淮偷瞄了一眼方清焰，心中复杂。
既然是孙家的，说明方清焰是有打算的。
“你去盯好了孙家。”方清焰轻轻说出一句话来，但他并没有看丁南淮。
丁南淮愣了愣：“好。”
虽然他堂堂加州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用在做家庭教师上确实有点浪费，但是丁南淮想想这意味着方清焰让他加入了他的计划，信任他。丁南淮能帮到方清焰，心里也蛮乐意的。
“小叔，吃个苹果。”丁南淮瞅着方清焰吃完了，就给他递上一个苹果。
方清焰默默地接了过来，啃了一口。
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