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自从丁南淮有了克雷斯来,几乎每天都可以在上海城看见他的跑车在大街小巷乱窜。丁南淮还特地跟方清焰要了个开车熟练的守卫给他,这守卫叫梁执,倒是精明能干的一个。
当然丁南淮也不忘了多多在方清焰面前表现得乖巧些。
方清焰好面子,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丁南淮回国,方清焰自然是要为了他在国内的人脉做打算的,所以方清焰在候梅馆让小何搭了两台戏,邀请了各个行业的名人参加。
“候梅馆是全上海最有名的戏楼,”梁执一边开车去候梅馆,一边激动地说着,“爷啊,你可真是方爷的心头肉。”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丁南淮坐在后座,瞪了他一眼。
不过人人都知道自己是小时候被方清焰救下的,想必都把他看成方清焰的亲侄子了。
梁执没有察觉到,还是继续说着:“候梅馆啊,有个头牌青衣,叫芙晾,袖若流水清泓,纤腰灵巧。那些去看戏的老爷少爷啊,都喜欢看她。”
丁南淮似有所觉地挑挑眉:“真这么好看?”
梁执突然声音欢快起来:“那当然!她唱的《霸王别姬》简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方爷每次去点戏绝对会有这部。”
方清焰喜欢那部剧?丁南淮看着自己的指尖,掐了掐大拇指指甲上那个白色的小点,那是他从小手上就有的。
梁执自顾自地说了好半天也没意思,也就不再出声了,安安静静地开往候梅馆。
到候梅馆的时候,席位上已经坐满了人,都是些老爷少爷小姐姨太,热闹拥挤得很。
戏还没开,小何站在二楼,远远地就看见了丁南淮进来。
“小叔呢?”丁南淮问,眼睛往小何后面瞟。
“少爷,方爷在三楼的雅间喝茶呢,开戏了就下去。”小何笑着迎了过来,“您要不要也去尝一点候梅馆的点心?今天有玫瑰薄饼。”
方清焰这么多年了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爱吃玫瑰薄饼。
那应该还喜欢玫瑰吧。丁南淮这样想着,便说:“好啊。”
跟着小何进了雅间,就看到方清焰在喝茶,手上是玫瑰薄饼。他看了看方清焰桌子上的盘子,已经不剩几个了。
玫瑰薄饼不愧是方清焰的最爱。
方清焰在丁南淮小时候每次有什么想吃的甜东西时,又拉不下脸,就借口说是丁南淮想吃。其实丁南淮对甜食没有什么强烈的迷恋,大部分都是方清焰爱吃的种类。而他则喜欢辣的和麻的。
虽然丁南淮不知道这种甜甜腻腻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但方清焰既然爱吃,丁南淮也就相信“存在即合理”那句话了。
“那辆克雷斯来还行吗?喜欢吗?”方清焰想起刚才他是站在窗边看着丁南淮的车停下来的。
“很好,”丁南淮嘴角轻抿,“谢谢小叔。”
可丁南淮心粗,不知怎么地就好奇问了一句:“小叔,你还喜欢红玫瑰吗?”
方清焰喜欢红玫瑰,在丁南淮儿时就经常让家里的保姆插上一些新鲜的红玫瑰在花瓶里,几乎每个人房里都有这么一束玫瑰花,花刺方清焰特地嘱咐孙娘不要拔。
丁南淮那个时候调皮,性子直接,他不喜欢玫瑰花,硬是逼着方清焰不让他在自己房里放玫瑰花。
方清焰脸皮薄,心里面想着他是个那男人好像喜欢玫瑰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从来没有明说过他喜欢红玫瑰。但是丁南淮看得出来。
丁南淮不要,方清焰自然也就顺着他。于是丁南淮的房间成为了整个方家上下唯一一间不放玫瑰而放羽毛草的房间。
要方清焰现在还想让他房间里放玫瑰的话,丁南淮肯定愿意。
小何在旁边站着,听到丁南淮说方部长喜欢玫瑰花,直接一个口快就说了出来:“部长你喜欢玫瑰花啊?”
方清焰眸子里映出来的小何神色极为惊讶。
被小何知道他喜欢红玫瑰,他非常地窘迫,却在脸色上毫无表现,只是冷冷地沉声说:“只是对它稍微有些好感罢了。”就着瞪了一眼丁南淮。
“这戏差不多应该开了,下去吧。”于是方清焰头也不回地一个人下了楼。
小何看方清焰的反应害怕地愣了愣,看着丁南淮:“小爷,我说错了什么吗?”
丁南淮一口将杯中的茶喝尽,轻笑出声:“是我的错。”揭开方清焰冰冷形象下的老底,是丁南淮从小到大最大的乐趣之一。
然后他抓了一个玫瑰薄饼在糯米纸上,放在手里,跟着方清焰下去了。
小何在后面不明所以。
方清焰肚子里满是用来掩饰尴尬的气愤:阿哕这孩子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性子顽劣,心直口快,应该在上海城里给他找点事情做做,省得每天游手好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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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戏就是《霸王别姬》。
丁南淮找了个方清焰旁边的位置坐下,刚坐下方清焰就起身挪到另一个位置去。丁南淮看着他冷漠的表情哭笑不得。
丁南淮又坐了过去,方清焰盯着他,脸沉了沉。二楼的正面的戏台只有三个位,方清焰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挪的地方了。
算了,原谅一下小孩。方清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戏一开,候梅馆上上下下瞬间变得热闹起来,锣鼓声和丝弦声挤满了小楼,和台上红红绿绿的戏服相衬。青衣从右幕侧飘然而出,青衫鼓荡,水袖飘忽,一个云手,一个盘腕,随着丝弦声起,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芙晾是上海最受欢迎的青衣,脸型微圆,细润如脂,粉光若腻,一副修长窈窕的好身材。水袖轻颤,眼波流转间无不显示着风情万种。
方清焰喜欢《霸王别姬》,是喜欢里面的情与义,而芙晾的婉转唱腔把它诠释得淋漓尽致。
丁南淮其实对大戏不怎么感冒,小时候没接触过几回,后面又是在国外长大的,对京剧可谓是一窍不通。
但他的小叔喜欢,如果这样可以让方清焰高兴,丁南淮是愿意的,只要别让现在的方清焰再生气就好。他偷眼看了一眼入迷的方清焰。
丁南淮突然想起来的时候梁执说的那些话。
梁执的意思,丁南淮想着,大概就是说方清焰喜欢这位脸上能够诠释着世间凡尘女子的烟火风情的女人吧。
要是方清焰有喜欢的女子,丁南淮为他高兴,但又有些复杂的心情。这种心情姑且说是慌张或者些许吃惊吧,因为他怕方清焰九年前离开傅家时的目光,这是他这辈子最不想再见到的东西。
并且,方清焰虽然是一方的军政部长,但他并不像那些天天泡在百里香的将帅一样,向来不食人间烟火。方清焰突然喜欢一个这样尘俗间娇媚的女子,是让丁南淮心里多少会有点吃惊的。
胡弦的调门儿调得高,青衣使足了劲,声音愈发清脆高昂,唱音势如裂帛。方清焰看着,心里一动。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方清焰听得入神,竟是落下泪来。丁南淮本来在无聊地发呆,忽然感觉旁边的人肩头在轻轻颤抖,他惊得转过头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方清焰落泪。虽然知道方清焰心软,但从来没看过方清焰的这个样子。丁南淮的心一紧。
正面戏台一向是方清焰的独座,虽然他每看一次落一次泪,但身无旁人,也未曾被人看见。
芙晾却每次都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也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水袖飞扬中觉得他的不简单。这《霸王别姬》她从小就唱,也算唱了十几年。
方清焰正动情,忽然感觉两边脸颊被炙热的东西覆盖住。
丁南淮捧着方清焰的脸,把他的脸转过来,让方清焰的眼睛里换成了他。
方清焰的嘴唇薄得像两片云片糕,有点干,却是红的,紧紧地抿着微微抖动。他极力地忍住不哭但还是眼睛里蓄着泪水,泪水顺着脸颊上没干的泪痕滑落下来。夜色渐近,楼小二还没来观戏台上灯,楼外的红色灯笼已经亮起来了。灯笼微弱的光从窗户里漏进来,打在方清焰的脸颊上,红红的。
像是有一双温润的手伸进丁南淮的胸腔里,不分轻重地捏了一下。
他好像不是方清焰的小少爷,仿佛对面坐的这位才是小孩子。
他第一次见方清焰的这个样子,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鬼使神差,他伸出手指把方清焰脸上的泪珠勾掉,手却没有离开,把温热的指腹轻轻地贴在了方清焰的嘴唇上。
方清焰有一刹那的恍神,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吓得一颤。
“小叔,你哭了?”丁南淮的声音沙哑。
他突然一改脸色,面部表情变得强硬起来,把自己的脸用力地抽回来:
“没有。”
然后是有些尴尬的安静,方清焰只好又补了一句:
“有点累,打了个哈欠。”牵强而有力的辩解。
这时楼小二突然上来,准备上灯。方清焰怕丁南淮看出端倪,没有伸出手来拭泪,泪珠在脸上挂着还没干。
周围一明亮起来,方清焰就暴露了。
方清焰看楼小二找着电灯的开关,赶快起身下去了。
丁南淮一愣,没想到方清焰会离开。他突然紧张起来,后悔刚才不应该如此冲动去掰方清焰的脸而冒犯了他。
这下好了,刚气头才下去,又把人搞生气了。丁南淮有些烦躁地狠抓了一把头。
丁南淮想帮方清焰,但这个时候真正面对真实脆弱的方清焰时,他还是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帮他。
方清焰一面走着,一面赶快掏出包里的手帕将脸上的泪水擦干。
此时此刻,他的脸却浮上一抹红霞,似灼烧一般。
今天这样,实在是丢脸。方清焰心里想着。从刚才他的问话来看,应该是没看真切,应该糊弄过去就可以了。不然在小孩面前哭,真是,脸都丢尽了。
方清焰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出现这种情况,方清焰也没有心再看戏了,准备上车直接打道回府。
谁知才上车,窗边就冒出个熟悉头来:
“小叔,我跟你一起回去。”
方清焰被丁南淮这一冒头吓了一跳,可脸上却控制得很好,毫无波澜:
“你不坐你的克雷斯来?”
“不舒服,想跟小叔一起坐。”
不舒服?刚在戏楼里还说好呢。方清焰内心无语。
“不舒服的话下次给你换别的。”但方清焰还是没有想让丁南淮上来的意思。他心里窘迫地很,可不想马上就跟刚才的尴尬对象呆在这么小的空间里。
听到这里小何坐在驾驶座上差点喷出几口血来:咱部长以前是这么奢靡无度的吗?
丁南淮只是唇角微微勾起,眼睛里柔柔的,盯着方清焰不说话。
小叔。
方清焰被他的小孩闹得没辙,心又软,只好面无表情地嘴角轻轻一扯:“上来。”
“谢谢小叔!”丁南淮的声音突然变得欢快起来,打开车门上去。
他就知道方清焰吃这招。
上车后,一路上方清焰都没有跟丁南淮说话。这两位爷不说话,小何就更不敢出声,只好默默开车。
车面干净,路道两旁楼房的灯光一道一道地打在车上,又滑走。
车厢里安静极了。
丁南淮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小得可怜:“小叔,你看我出来的时候带了什么?”
方清焰的下巴抬着,并没有想顺着丁南淮说的往他手上看的意思。
方清焰一向是用生气来表达他的窘迫的。
可丁南淮还是保持着在方清焰面前微微抬着的手,嘴角漾着好看的弧度,没说话。
啊!真的是服了这孩子。方清焰心里真的过意不去,还是没忍住低下眸来看。
是一个玫瑰薄饼,刚才丁南淮顺的,被糯米纸包着,安安静静得躺在丁南淮宽大的手掌里。不知是不是眼神不好,方清焰总觉得这玫瑰薄饼上应该冒着热气才对。
方清焰压着嘴角,拿起玫瑰薄饼,打开糯米纸,一口下去,一股浓烈的甜腻和奶香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玫瑰香味。
又一次被这小孩机灵到了。方清焰心里无奈地笑笑。
有了前车之鉴,丁南淮这次可不敢再盯着方清焰了。他只好别过脸去,让方清焰安安静静地吃,嘴角却没有放下来。
溏心鲍鱼。
小何专注着开车,但也没有任何察觉。
一边的候梅馆仍是一片锣鼓声,个个都没有察觉到两位主角的离场,唯有一个女子。
芙晾下场时摸了摸脸上的贴片,瞟了一眼正面的戏台,上面早已没了人。
这位爷今天回去这么早呢。芙晾心里奇怪。
方爷喜欢芙晾的声腔,一向都是最少会坐到芙晾的最后一场戏完的。今日倒是新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