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迢迢的夜。
丁南淮跟着方清焰出上海城的时候，是半夜四点钟。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连最热火朝天，红墙绿瓦的百里香门口也不再有汽车停留，只是仍旧灯火通明。
午夜的上海城，安静而又人心惶惶。
方清焰牵着丁南淮，丁南淮的手被方清焰的手包裹。方清焰手心里炽热的温度一股一股地流进丁南淮的手里，他的掌心温软，丁南淮跟着他小心翼翼地走着。
他时不时偷偷抬头看一眼方清焰，方清焰察觉到，就会低眸对他轻轻一笑。一开始每一次他都会问这小孩怎么了，但每次丁南淮都抿唇不答，方清焰也不再去管他，只是对他笑笑。
丁南淮像极了他的亲生胞弟，他对丁南淮好，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对方清吏的愧疚。
刚出城门，方清焰就带着丁南淮上了一辆黑色红旗，车身里温度比车外高，让丁南淮身子暖了起来。
方清焰看丁南淮总是有意无意地偷偷瞟自己，他秀眉轻扬，抹出一抹笑容。
“小孩，你有没有小名？”
丁南淮偷看被发现，只觉得月光洒在脸上似有些许灼热。他盯着方清焰的眼睛，双唇紧闭，摇了摇头。
方清焰被小孩可爱的样子逗得神色欢喜：“我给你起一个，你愿意吗？”
“好，小叔给我起。”丁南淮的眼睛里闪着惊喜的神色。
“哕哕其冥，君子攸宁。”方清焰双唇微启，“学过吗？”
丁南淮没有上过学堂，方清焰的话他听着更像是灯谜。他小脸通红，摇了摇头：“我没读过书。”
方清焰愣了愣，这孩子那么聪明，不是因为学得多。丁南淮的聪敏是本身就有的，却不曾接触书卷，实在可惜。方清焰这样想着，便问：
“你想上学吗？”
丁南淮眼睛一亮：“我想上学！”家里穷，上学一事，丁南淮从来想都不敢想。
方清焰嘴角轻抿：“现在情况不好，等安定下来了，我认识一个著名的老师宋怀之，让你去他那里学，行吗？”
“好，”丁南淮一激动贴到了方清焰身上，“小叔我一定努力学！”
出了这上海，把机关图交到总统手上，方清焰就可以一举扳倒傅襄年，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欣喜而又有些紧张的。
“刚才我念的那句诗，是形容光明，宽敞明亮的，”方清焰直视着丁南淮，敛下笑脸来，只剩和刚才一样冰冷的脸，“你就叫阿哕，可以吗？”
丁南淮一脸一扳，正经地点了点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他知道那句诗是夸人的。
方清焰的性情忽冷忽热，但丁南淮觉得这个人就像溏心鲍鱼一样，其实你看着他不近人意，实际上给他使劲一拳，却是软的。
溏心鲍鱼刚开始三分钟是软嫩的，五六分钟之后变老变硬，等煮到十分钟的时候，它又会变得鲜嫩了。
丁南淮知道，他是小孩，只要他装得乖巧，方清焰就非常喜欢他。
事实也是如此。
—
湘军攻陷上海的时候，傅襄年还在批阅文件，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湘军进城，竟没有一个百姓是反抗的，他的傅家军，也是能投降的就投降，完全没有背水一战，所以湘军很快就杀到了傅府，傅襄年的老窝。
“六年前我就应该杀了你全家。”傅襄年红着眼，却丝毫没有畏惧的表情，坐在他平时坐的沙发位置上，直视着方清焰。
“可以，但老天有眼，”方清焰微微眯起眼，眼睛中是狠戾，“是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
傅襄年却笑了起来：“此时胜非彼时胜。”
方清焰将枪管抬起来，在丁南淮面前，亲手杀了他这个在上海为害多年的父亲。
当然，到傅襄年死，丁南淮都没有知道这个是他的亲生父亲。傅襄年倒在地上后最后的视野里，就是他的这个私生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傅襄年死前，也是这辈子第一次，思考了一下自己做的那些事是否正确。
方清焰杀了傅襄年，转过脸看着丁南淮，柔声问：“阿哕，怕吗？”
丁南淮摇了摇头，却呆住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人世间。
可方清焰是他心里唯一一个在他面前杀了人，丁南淮不会觉得他手脏的人。方清焰的手比谁都干净，丁南淮莫名其妙地笃定。
“走，”方清焰把手伸给丁南淮，示意他牵住自己的手，“这个动荡乱世，满地魑魅魍魉，唯有强者和志向远大高尚的人，才能存活下来并受人尊重。”
丁南淮看着方清焰的眼睛，似懂非懂，却荡漾起笑容来：“嗯。”
方清焰跟他说过的，只要跟着他，丁南淮就不用挨饿。
“队长，”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青黄色军装的人，“总统那边已经拿下南京，在南方复位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方清焰点了点头。
“总统电报里嘉奖了南方军，要任命您为上海军政部长。”
方清焰沉默了。
看方清焰的反应，那人又继续说：“队长，这军政部长您不当的话，别人也会当，与其看着百姓受苦，不如守护一方土地。”
“再说这个动荡的世道，您不当这个军政部长，谁来养活您那一大家子？”
方清焰没说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丁南淮看着这两人，不敢插话。这时方清焰的醉酒的父亲方卓摇摇晃晃地进来，后面是孙书阔和方家一堆姨母，还有他的妹子方晚安。
“以后，咱就住这？”大伯母手上扇着黑纱竹丝扇，身上裹着一件青色绸缎旗袍，倒是有模有样的。
这是在冬天。
方清焰瞪了旁边人一眼，意思是：你怎么把他们叫过来了？
小士兵才发现自己做错了，连忙摇头：“队长，我想着现在你做了上海军政部长，那家里人肯定要接过来，我就，把他们接过来了。”
“嘶——”方清焰的眉毛拧成一团，“你接就接，干嘛接到这里来，还给他们换了这种衣服？”
听着方清焰的语气里有嗔怪的意思，小士兵害怕地缩了缩身子，用了极低的声音回答：“我想着，部长家里人总得住的好穿得富，才不丢您的面子嘛。”
不等方清焰开口，他那醉鬼老爹就骂了起来：“方清焰，你这小子是不是想自己一个人独享荣华富贵，想着抛弃我们一大家子？门都没有！你抛弃我们，你就是不孝子！”
“真是养了个白眼狼。”三叔母朝方清焰翻了个白眼。
方清焰被吵吵得不行，心烦地吼了一句：“闭嘴！”
虽然想用伦理道德来压方清焰，但方清焰要真坐上了军政部长这个位置，家里却是没有一个人敢和他杠的，这些伯母叔母，不过也就是纸老虎，想用亲戚关系套得方清焰一点是一点。
方清焰在方家得意的时候曾送去高级的学堂念书，后来替傅襄年办事也得到了受教育的权利，只是因为兵变，没能读完大学。
他所受的教育，大多是爱国孝亲，不可能把一大家子放任不管。
这就是这些伯母叔母有把握的原因。
“我可以做这个军政部长，”方清焰说，“但有一个要求。”
方家人都愣了愣，还有要求？
“这个孩子，必须是方家的掌心宝，你们一个都不能有所偏见，”方清焰的眼睛突然红得害怕，“谁敢动他，我不是没杀过人。”
照顾方家人，方清焰一向自愿不求回报，但是他知道方家对外姓人有嫌隙——孙书阔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况且丁南淮还与家里人没有血缘关系，他怕丁南淮被人欺负亦或者是看不起，先抓住这个机会早为他做打算。
“可以，他那么可爱乖巧，叔母我们几个疼他还来不及呢。”说完几个姨娘就把丁南淮扯了过来，可劲地揉脸。
丁南淮害怕极了，感觉这些人个个都不是好人，赶快躲到方清焰身后，手里紧紧地攥着方清焰的衣角。
方清焰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姨娘尴尬极了，只好走开去：“诶，我要这个房间。”
“四楼是我的！”
……
这些女人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前几天还是吃咸菜的身份。
方卓对方清焰斜睨一眼：“哼！”然后在沙发上倒头就睡。
方清焰心里苦笑：……
丁南淮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方清焰，似察觉到方清焰的为难。
方清焰刚才是在保全他，他听得明明白白。
—
上海姓方了以后，全城上下一阵欢悦，商业工业农业更是改头换面，一片欣欣向荣。
方清焰却心里发愁，他觉得自己并不能治理好上海这个大城市，自己尚且能力不足。
丁南淮性子顽劣，时常与方晚安打架，捉弄下人，整蛊方家的那些姨太太们，可等到方清焰把他抓来询问教训的时候，他又装得极其乖巧，方清焰又没有了理由发脾气。
总该是要送他去学堂了。
他想起自己的妹子方晚安也没有进过学堂，想着两个孩子这次一起送去学习。
“哥，我有事要跟你说。”方晚安偷偷地探了探头，看着正在伏案的方清焰。
“什么？”方清焰没有抬头，只是随口应着。
“我想出国去学习。”
方清焰握笔的手突然愣了愣：“出国？为什么？国内不好吗？”
其实方晚安就是之前看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能上外国的学堂，穿漂亮的洋装，她实在眼红得厉害。但她又不敢直说，怕方清焰骂她。
不过她来之前抓了个帮手（用三盒炒年糕换的），此时她用手肘碰了碰一边的丁南淮。
虽然丁南淮讨厌方晚安，可他娘说过，人收一份东西就要做一份事，况且他其实对外国的学堂也是十分好奇。
“现在国内动荡，三天两头就要学生去游行，而且国外科技发达，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也想去国外，回来救处于水火之中的祖国！”这是丁南淮的母亲很久以前在报纸上看到，逼着他识了这几个字，背了下来的。意思他大概也懂，就是要爱国，报国嘛，这也是他的志向，只是他语言粗鄙，说的没那么好听。
丁南淮出声了，方清焰这才意识到丁南淮也在。而且十岁的孩子说出这么几句话来，方清焰着实觉得他不简单。
“你真的想报国？”方清焰看着丁南淮眼前一亮。
“嗯！”丁南淮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清焰所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笔。
三个星期后的这一天，方家送出了两个海外求学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