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第二十三章
十五
这一刀砍得颇深,沈晗用温水为他洗伤口,血水倒了两盆,再撒上金创药,用素布包扎了。展大嫂看着沈晗麻利的做着这一切,心一阵阵抽紧,展昭的伤口血肉模糊,她都不敢看,只是用素巾为他擦着额上的冷汗,心痛道:“二弟,你忍一忍啊,哪个狠心的贼,下这样的毒手?”
展昭温煦的笑笑,看着妻子。从韩府出来,沈晗就没有说过话,只是一路上的扶持,呵护。躺在榻上,看着她挺着大肚子,忙进忙出,他负疚,心痛,却又依恋她。
“弟妹胆大,光是这些血,我就晕了。”展大嫂道:“看弟妹娇怯怯的模样,倒是这般能干。”
此时已是黄昏,室内光线暗淡,展大嫂点燃了蜡烛,顿时有晕黄的光芒,也将室内的气氛烘托得温馨,恬静。展兰端着药碗进来,沈晗接过药碗,看着还烫手,便放在桌上。
“婶娘,吃饭吧,我来伺候二叔喝药。”展兰温柔的说,沈晗涩然的摇摇头,轻声道:“嫂嫂,兰儿,你们去吃吧。”
“都去吃饭吧,我自己能喝。”展昭欲下榻拿药,沈晗忙拦住,美丽的双眼中悄然转动着泪珠,惆怅的,哀伤的望着他。这目光顿时击中了他的心房,他顺从地回到了榻上,沈晗又向展大嫂道:“嫂嫂,你们去吧,也忙了半天,饿了。”
“弟妹,你辛苦到现在了……。”展大嫂还想劝沈晗,看展兰对她使着眼色,便把后面的话缩了回去,道:“那我们给你留着饭菜,你什么时候想吃,就下来吃啊。”
等她们离开后,展昭温柔的道:“怎么不去吃呢?”
她摇摇头,拿起隐囊,靠在他背后,让他稍稍抬高身体,然后小心的嘘凉药,一口口喂给他喝。展昭薄唇微扬,有着温暖纯真的孩子一样的笑容,低声道:“苦。”
“又撒娇。”沈晗不由展颜一笑:“梅子给你预备好了。”
看到妻子甜甜的笑容,展昭欣慰的笑了,轻轻握住她手:“终于肯笑了。晗晗,大哥最喜欢看你的笑容,看到你笑,什么烦恼都远去了。”
“嗯,我笑的,我一直都笑的。”她柔柔的握住展昭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望着他眼中温润的爱意,想再笑一下,却是潺潺的眼泪,流了下来。
展昭用拇指为她擦去泪水,心痛的,不舍的说:“对不起,晗晗,不该让你看见那一幕。”
“我不怕。”她轻柔的说:“我终于能保护大哥,我很开心。”恬淡的笑意伴随着泪水,在她眼中跃动,暖暖的烛光下,她的眸中闪动着坚强,还有一丝丝的迷惘:“我只是难过,难过世上的人,为什么变脸这么快?为什么这样子冷酷?张师父的笑容那样憨厚,可是我今天看到的他,就像个凶神恶煞。”她轻轻摩挲着展昭的手,难过的道:“我心痛大哥,”泪水终于肆虐的流出来,她靠在展昭的胸前,静静流着泪道:“心痛。”
展昭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江湖人以武犯禁,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又笑道:“今日娘子面子够大,他们都是看在你面上放下刀剑,展昭多谢沈女侠。”
“才不想做什么女侠呢,也不稀罕你什么展大侠,展大人。”她疲倦的,柔柔的说:“就想过过平常的小日子,守着你,守着孩子,养一群小鸡小鸭,种许许多多的花,闲得久了,咱们就到处走走。慢慢的老了,你做白头发公公,我做白头发婆婆,多美啊。”她阖着双眼,悠悠的向往着,过了片刻,又道:“但是,大哥,你走哪条路,晗晗总是陪着你。刀头上,你上,晗晗跟着;剑影里,你去,晗晗跟着;火海里,你跳,晗晗跟着;冰雪里,你走,晗晗跟着。这辈子,都跟着,下辈子,也跟着,否则晗晗的这颗心,没处儿放。”
刀山火海,她都跟着。这一路行来,起起伏伏,坎坎坷坷,安溪取证的生死相依,大雨之夜的赤足狂奔,被张家诬蔑入狱后的艰难相伴,差点流放崖州的焦虑痛苦,襄阳回来的九死一生,沙门岛查案时她的日夜相盼……,这条路,回首看,盛开着血和泪浇铸的鲜花。
但是也有许许多多的快乐相伴,爱情给予的甜蜜,两颗心碰撞在一起的火花,心有灵犀的恬静清明,都是那么甜美,那么安怡。即使回想起他们之间的吵嘴,沈晗的赌气,和莫名其妙的飞醋,都让展昭觉得有趣。公务之余,他们之间,拥有许多轻松的,快乐的时光。安溪的马车中,沈晗的大背唐诗;深夜的巷子,背着她慢慢的走;开封府后衙的木偶戏,沈晗的情窦初开;僻静的街巷,分吃着煎得喷香的烤肉;汴河边,安静的同看日出;城楼上,仰望星空;玉津园骑大象,喂鸟;洛阳古寺的清茶……,点点滴滴,一个个美好温馨的片段,就像一颗颗浑圆闪亮的珍珠,使他们的爱情这样恬柔,这样芬芳。
只是,那股不晓人事的纯真,那股晶莹透明的清澈,也在淬炼中,渐渐化为隐忍,坚强,贤惠。那双桂圆一样的漆黑的眼睛还是如春天的河水一样美,一样温柔,但是活泼的跳动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代替而之的,是淡淡的忧伤,与一闪而逝的怔忡。展昭明白,她是时时担着心的,只是,她已经学会隐藏。
静静的烛光中,夫妻无言相依,沈晗看他嘴唇的颜色还是淡白的,为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悄声道:“大哥,睡吧,这几天,我看你晚上都睡不太着。要不,我为你轻轻按摩一下头顶,那儿有几个穴道,有助于睡眠的。”
在她指腹轻柔又有节奏的按摩下,展昭渐感放松。这些日子,确实是累了,心累。妻子的温情,舒展了他紧蹙的眉头,伤口的疼痛也淡去许多,他缓缓道:“晗晗,大哥曾有幸,得到过少林寺玄苦大师的指点,无论武功,还是处世的智慧,都受益匪浅。大哥跟随大人入仕后,也有一段时间,不能适应,颇感迷惘。曾重返少林,求教玄苦大师。大师赠我一首诗,顿如醍醐灌顶,心头清明。”
“喔,什么好诗啊?”沈晗恬静的笑道。
展昭微合双眸,慢慢念道:“气宇冲霄大丈夫,寻常沟渎岂能拘?手提三尺吹毛剑,直取骊龙颔下珠。”
“真好听。”沈晗微微笑道:“寻常沟渎岂能拘,说得真好,真有气魄。是参禅的诗吧,以前我也看过一点,看的时候不懂,现在好像慢慢懂了些。这首诗,玄苦大师赠给大哥,是不是告诉你,实现自己的理想,在什么地方做,怎么做,是不打紧的。人家怎么看你,怎么说你,更是不打紧。只要自己牢牢守住心中这颗明珠,哪怕这是条孤独的道路,也甘之若饴。”
“是,”展昭低沉地说:“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展昭就在心里念一遍,确实看开不少。”
“以前我在庐山时,也爱去庙里玩,有个老和尚很喜欢我,说我有佛性。”沈晗柔柔笑道:“他还给我讲了很多故事,那时小,只觉得有趣,现在想起来,还是蛮有道理的。他说,悟道后的境界是独坐大雄峰。我每每想到这句话,就觉得世上一片空灵,什么名,什么利,就像山谷中刮过的风。所谓的繁华,也不过是脚下的尘埃,都是转头空的事。可是细细品着这句诗,还是觉得空茫的。”她悠悠的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大哥,有时我想,人世间,其实是苦的。大哥一把青锋,斩的是奸佞,斩的是罪恶,但是终究斩不断,人心中的恶念,那是贪嗔痴。恶念如存,恶行是不会断的。”
展昭苦笑道:“你说的,大人也说过同样的意思,但是,能做一点是一点,能改变一点是一点。好在,吾道不孤。”
“嗯。”沈晗为他轻轻按摩着百会穴,道:“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大哥这些年来,走的也是一番修行砥砺之路。”
展昭微微笑道:“在洛阳时,一空法师说你有佛性,道你是心如琉璃之人。大师的眼光很准。”
“那是大师抬举,你还当真了。这一次,比我傻。”沈晗轻轻吻他额头,甜甜笑道。
“你的好,自己不觉得。”展昭温煦的笑了。
“我说自己好,你又说我小厚脸皮。”沈晗甜柔的笑道:“你夸自己的娘子,也是厚脸皮呢。”她又轻轻吻着他的眉毛,柔声道:“睡吧,流了这么多血,累了。”
在她的陪伴下,没多久,展昭就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只是她的手,还握在他手中。她稍稍动动,展昭就无意识的握得更紧。她只能任他握着,此时,她也累了,靠在他胸前,也安然睡去。
展大嫂端着热过的饭菜,轻轻上了楼,推开房门,却见他们睡得正甜,不由心痛的给沈晗盖上了展昭的外衫,看着他们美好的睡颜,展大嫂又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吹灭了灯,悄悄退了出去。
窗外,月儿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