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第二十二章
正午,展昭率张龙赵虎,往韩府缉捕韩子瑜,韩青松。
是钱明逸签发的缉捕令,他有些心虚的解释道:“展护卫,漕粮确实在乾泰门的仓库,你也是亲眼看见的。其实,”他挤出一丝尴尬的笑:“这主要是夏大人的意思,本府是相信韩子瑜清白的,但是刑部压在这儿,证据也确凿,你说也不能不办,是不是?展护卫,本府也知道你难做,但你是公门中的人,有些事,也身不由己。”
展昭沉默着接过缉捕令,按照律法程序,钱明逸的做法没有错误,他也没有任何理由不执行上司的命令。内心深处,他觉得,如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由他出面把韩氏父子带到府衙比较妥当。韩府中潜藏着不少江湖高手,万一拒捕,必将两败俱伤。官府和江湖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眼看着这裂痕不断的延伸,扩大,不知何时,会激烈的爆发出来。他不希望和乾泰门白刃相见,他相信晓之以理,能够得到韩子瑜的理解。
这一次,国朝的做法确实令江湖人士心寒。牺牲的军士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抚恤,身后的荣誉和丰厚的抚恤金多少能给家属一些安慰,但是牺牲的护粮弟子,还没有国朝官员的正式慰问,抚恤银子全是韩子瑜个人掏的腰包。最令人愤怒的,乾泰门竟然被质疑,如果不是韩子瑜襟怀磊落,德高望重,遏制住许多愤愤不平的声音,江湖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展昭无法预测。
望着展昭眉间深深的“川”字,和紧紧抿住的薄唇,钱明逸不放心的,又好似关心的叮嘱道:“展护卫,听说乾泰门有很多江湖好手,你要不要多带些人去?”
展昭抬起头,淡淡看他一眼,道:“既是江湖好手,大人认为,要多少衙役才能抵得住他们的进攻?”
钱明逸有些难堪,带着些不满道:“本府不是担心你吗?”
“多谢大人。”展昭的声音听不出半丝温度,平静的说:“如果乾泰门弟子有心抵抗,一百个衙役是去送死,一千个也是去送死。不必了。”
钱明逸还想说什么,展昭已作了个揖,转身离去,看着他撩袍跨出门槛的清瘦的背影,钱明逸怔愣了半晌,方才回座,拍了拍扶手,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老包,我老钱现在明白了,你这个位置,不好坐啊。”
韩府是多事之秋,这段时间门禁森严,三间黑漆大门关得紧紧的,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金属光芒。门口的两个大灯笼,书写着遒劲的“韩”,纹丝不动,有肃穆峻厉的味道。张龙上前拍门,里面有警惕的声音:“谁啊?”
展昭扬声道:“开封府展昭,请开门。”
门小心的被打开了,展昭等走进去,问道:“你们老爷在不在?”
“回大人的话,老爷并不在府中。”
“那我等他。”展昭稳步向里走去,从大门到正厅的这片空地,两边陈设着武器——刀,剑,枪,戟,闪烁着冰冷骇人的光芒,显示着这个江湖世家非同寻常的实力。同时,有隐隐的人影,在两边廊庑间走动,间或,还有刀剑摩擦的声音,和不时露出却又一闪而过的含着敌意的眼光。显然,韩府也是戒备重重,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展昭镇静的走着,神色清冷,绛袍未有半丝起伏,腰间的巨阙,剑鞘的光泽凝重古朴。张龙赵虎跟随在他后面,迈着稳健的步子,亦镇定如常。暗处窥伺的人影,警戒的停住了走动,风凝滞在枯枝上,这阴冷的冬日,如同叵测的人心,没有一丝阳光。
“展大人!”韩青柏站在正厅,高高扬起衣袖,作了一个揖,随后,带着几分揶揄的笑容:“稀客啊。”
展昭还之以礼:“二公子,客气了。”
“上茶!”韩青柏高声道,待展昭坐下后,他故意道:“今日展大人前来,莫非是皇上有旨,赐我乾泰门恩典?”
展昭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忿和讽刺,平和的微笑道:“二公子,该来的恩典总会来的,只是,假以时日,耐心等待。”
“假以时日?耐心等待?”韩青柏不屑笑道:“恩典没有等来,等来的倒是朝廷对我们的猜疑,前两天,展大人率人搜了我们的仓库,把一盆子污水泼在乾泰门头上,我老王叔也丢了性命。今天,展大人率这二位大人,莫非又要把我们韩府搜个底朝天?”
这话已经说得很唐突,张龙急于想解释什么,展昭做了个手势,淡淡笑道:“二公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乾泰门风雨百年,能成就今日的基业,不但靠武功,靠人脉,更靠忍辱负重,光风霁月的胸怀。挫折,误会都是难免的,二公子年纪还轻,磨炼还少,如果能静心听老掌门讲讲乾泰门的不易,二公子自会彻悟许多。”
韩青柏暗道:“又来了,摆出一副大侠的面孔,高高在上的样子。罢罢罢,知道你厉害,连嘴巴都厉害,说不过你。”他急躁道:“展大人,你就直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嘀咕道:“既然不是送好处的,那定然是找事的。”
“今日展某前来,是请老掌门和大公子到府衙走一趟。”
“到府衙走一趟?凭什么?”韩青柏声音骤然尖锐起来:“我哥哥还伤卧在床,你们开封府就毫不讲理,要把我哥哥带走,你们有良心没有?”
“二公子,这是律法程序,展昭奉命行事,还望二公子体谅。”展昭的声音依旧是镇静的,平稳的。
“好,展昭,你说你是奉命行事,我韩青柏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那我问你,我爹和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恐怕要委屈老掌门和大公子在府衙停留一阵子。”
“原来你今日是来逮捕我爹和大哥的!”韩青柏一摔茶碗,高声道:“展昭,你们官府的人太猖狂了!今日里,乾泰门让你进得来出不去!”
两旁潜伏的人影,立刻从暗处跳了出来,一个个目露凶光,手持利器,步步逼向展昭张龙赵虎,但还未敢踏向客厅,只待韩青柏一发命令,就要挑起一场恶战!
韩青柏倒也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胸中压着火山一般的怒气,但后果他不得不掂量。今日里要是动了手,以展昭的功夫,一定冲得出去,但是两败俱伤,就不好说了。他在父亲面前,也不好交代。他是想吓吓展昭,让他知难而退。灭展昭的威风,对他来说,是很爽的一件事。
张龙赵虎已将手握在刀柄,展昭站起来,负手看着这些江湖人士,澄澈的目光中,蕴含着剑气澎湃,缓缓道:“各位,今日里展某要是和你们动手,各位,不一定赢得过。而且,动到手,就是拒捕。展某也不希望各位身陷囹圄,更不希望给乾泰门再添麻烦。”
他们不禁面面相觑,动到手,就是拒捕,这个后果倒是没想到。而且展昭说得对,乾泰门事情够多了,再添这一桩,也是给老掌门添麻烦,不由把询问的眼光投向韩青柏。
韩青柏此时是骑虎难下,没有吓退展昭,反而手下这些人,给展昭的两句话说得犹犹豫豫,这时撤,他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他硬着头皮,道:“展昭,你这是吓唬谁?难道我爹和我哥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你们开封府当犯人给拒了?”
“不怕他,法不责众,大伙儿一起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目光阴沉的人,脸上有道刀疤,他是新加入乾泰门的弟子——洪克明。
人群已经平静的情绪,在洪克明的鼓动挑唆下,顿时喧嚷起来,又蠢蠢欲动。洪克明第一个拔刀跳进去,劈向展昭。紧接着,上百人都冲了进来,将展昭等三人围在中间,有几人带头动起手来,一时间,雪亮的刀剑,在厅内穿梭,展昭等三人的身影,顿时被笼罩其中!
以展昭的功夫,百十来人可以应付,他的剑法很快,有心挡敌的话,很少有人能敌得过他沧溟惊涛般迅疾雄健的剑法,但现在一旦伤敌,形势势必恶化,矛盾又将推向高峰,所以,青锋出鞘,始终守而不攻,张龙赵虎亦是如此。
场面一片混乱,厅虽宽敞,但刀剑如林,人群芜乱,奔腾挪移,都无法施展,金属的相击之声,刀剑碰撞击出的火花,和层出不穷的险招,让韩青柏亦感惊心动魄,和惶恐不安。现在形势已超出他的掌控,他也一身冷汗,如果展昭出了事,他再糊涂,也能预想乾泰门必将重罪难逃。他被挤到角落,高声喊道:“住手!别打了!别打了!”
有人听见了他的呼喊,进攻的势头犹豫的减弱了,但洪克明的声音高过了他,锐声喊道:“狗日的官府,我们同门的师兄弟白白牺牲不算,还要诬陷乾泰门的清名,难道非要把江湖赶尽杀绝不成?来啊,大伙儿今日把开封府的鹰犬给灭了!痛快的干他奶奶一场!”
他的话煽动力极高,把众人心中满腹的怒气点燃了,本就许多不满,现在顿呈燎原之势,进势越加凌厉,当然,已有听见韩青柏叫喊声的,心中明理冷静的,悄悄退了出来,但大部分人头脑发热,攻得兴起,哪停得下来?这其中,已有二十来个人,是真正要取展昭等性命的,进攻的势头狠绝疯狂,每一招都逼向展昭等人的要害。
展昭以剑法,内力迫开一个圈子,剑光泼洒,敌人一时难以靠近;他极力逼退众人,同时还要保护张龙赵虎的安全,也是进退维艰,难以周全。他心存厚道,对方却是狠毒无情,吃准他只守不攻的心理,招式越加狠辣,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中,一把兽头大刀砍向他的左臂,这一刀颇重,鲜血顿时洇湿了绛袍。
展昭趔趄了一下,很快站稳了身体,顾不得点穴止血,依旧招架这迅雷一般的进攻。看到他负伤,大多数人俱是惊怔,也看出了展昭的仁厚与克制,默默垂下刀剑,退出了进攻他的圈子。但那二十来个心怀叵测的人,刀法毫不停顿,还是每一招都要置他于死地。
大半条袖子都是洇湿的血,不断滴落在地上,张龙赵虎怒意顿激,切齿反抗,招数中不觉也带了要取对方性命之意。
“守!”一声清亮的声音,顿时喝醒了他们,刀法又转为浑厚的守势。展昭的这一声喝,大部分人都心生惭愧,看他脸色苍白,身形微颤,淋漓的鲜血持续的从伤口涌出,整条袖子都湿透了,心中暗道:“展昭不愧是大侠,他不是打不过我们,只是不想激起更大的矛盾,我等这般相逼,羞愧!”
“不能再打了!”韩青柏明白今日之形式,全因自己而起,要是展昭有了什么,真是闯了大祸了。但是任凭他极力叫嚣,这二十来个人仿佛置若罔闻。他急得跳脚,束手无策,情急之下取了一把刀,冲进阵去,但对方稍稍愣了一愣,进势毫不减慢,展昭却反而还要护着他,更添艰难。这时,乾泰门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弟子李友德手持钢刀跳了进去,斥道:“洪克明,住手!”同时挥起钢刀,为展昭他们挡住洪克明等人的进攻,随着李友德的加入,陆续的,也有乾泰门的弟子加入阵营,反敌为友,站在了展昭一边。
洪克明他们眼看人心已转,悄悄使了个眼色,停止了进攻。此时,展昭已是头晕目眩,但还仗剑而立,身形笔直,还是有让人心怯的坚毅。他凛冽的目光直视洪克明,他不由瑟缩了一下,但马上高声问道:“展昭,你还敢逮捕掌门不成?”
“今天,除非展某死在此处,否则,一定不负使命!”展昭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说。
这时,谁都没注意到沈晗来了。她在慈幼局左等右等赵虎不来,按捺不住,自己提着药箱到了韩府。忙乱之中,大门未关,她悄悄的推了进来,但是眼前的场面,却让她大惊失色。她看到展昭手扶青锋,极力稳住微颤的身体,张龙赵虎立于两旁,拔出了腰刀,是防守和保护的姿势。空气中,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紧张。
她一眼就看到了展昭被鲜血洇湿的袖子和苍白的脸色,顾不得腹部沉重,以最快的速度小跑过去,挡在展昭面前,黑亮的眼睛扫过众人,声音微颤道:“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伤害我大哥?”
在这黑白分明的清澈的双眸之前,在这悲伤的质疑的惊讶的眼光中,很多人都低下了头。对于展昭,他们了解的不多,但是沈晗的好,却能真切的感受。沈晗随和,亲切,热情,在给韩子瑜孙子看病期间,谁请她帮忙瞧个病或给家人诊治,她都答应,而且分文不取。李友德的小儿子出痘疹,张同的女儿高烧抽搐,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吴子豪的老娘咯血,不都是在她手里给瞧好的?她可曾有一丝官夫人的架子?对于他们的求助,她可曾半丝犹豫过?小孩子在她怀中吐了一裙,她可曾有半丝嫌弃的神情?她对每个人都是那么和善,远远地看到了他们,就甜甜地喊“李师父”“张师父”,灿烂的笑总挂在脸上,乾泰门上下谁不夸她,赞她?谁不羡慕展大人的福气?可是,今天,她颤抖着站在他们面前,嘴唇不断哆嗦,那一声悲愤的质问,那强忍着的泪意,使他们恨不得有个地洞钻。江湖人恩怨分明,重情重义,刚才,确实是昏了头了,头脑一热,热血一冲,刀剑就好像不能做主了。看到身怀六甲的沈晗扶着展昭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们羞愧得抬不起头。
“沈晗……走开!”展昭极力推开妻子的手,要她到安全的地方去。沈晗摇着头,硬生生压回汹涌的泪意,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李友德等人,声音虽然不高,但掷地有声:“谁再动我大哥,就先——杀了我。”
“哐啷”一声,是李友德先掷了刀,随之抱了抱拳:“展夫人,对不住了!”他走向一边,紧接着,张同,吴子豪,杨有仁……,都一个个的掷了兵器,退到一边,洪克明他们看到这个情形,也只能不甘的扔下兵器。厅内,霎时空出了一片,展昭已经站不太动了,倚仗着沈晗,才勉力支持,沈晗扶着他,夫妻俩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冰凉,有沈晗才能感觉到的失血带来的颤抖。
展昭的目光依旧严厉的望着韩青柏,韩青柏终于招架不住,嗫嚅着道:“我哥哥,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这时,韩子瑜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个情形,明白了大半,再看着颓丧的站在一边的韩青柏,他二话不说,狠狠一脚,踢得韩青柏飞到墙角,又弹回来,嘴里又咸又腥,一口鲜血喷出来。这一脚,把韩青柏微微的负疚踢到了九霄云外,他捂着胸口,恼羞成怒的看着父亲,大声叫嚷着:“爹,你疯了是不是?展昭是要把你带到开封府坐牢,儿子是在保护你,你懂不懂?你老糊涂了是不是?”
“不明是非的蠢材!”韩子瑜怒视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后扶着展昭:“熊飞,养子不教,惭愧!韩子瑜对不起你,你快坐下!”
“韩掌门,展昭得罪在先,”展昭艰涩的道:“钱大人有令,还请老掌门和青松兄暂时委屈……。”
“我明白。”韩子瑜干脆的道:“有罪不逃刑,没罪,也要给开封府时间才能搞明白。熊飞在开封府,我信任!熊飞,你放心,我和犬子马上随着张校尉,赵校尉去!你先回去休息。”
肝胆相照,不必多言,这是韩子瑜和展昭之间的情意。展昭颌了颌首,韩子瑜又歉意的向站在一旁的沈晗道:“展夫人,我派轿子送你们回去,熊飞这样子,走不了路。”
沈晗含着泪光,倔强的摇了摇头,轻声道:“大哥,我扶着你,走到巷口,就有轿行。”
她脾气一向温软,也很少会拒绝人,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愤懑到极点,不愿意接受韩家的任何帮助。展昭明白她的意思,在她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温厚的向韩子瑜道:“不劳韩掌门了。”
沈晗扶着他慢慢走了出去,看着夫妻相扶相携的艰难的背影,百十来个人,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