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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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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长笛一声人倚楼

    一

    秋色已老,红枫如醉,雁鸣声声,横街的太平公主府邸难得的热闹,孟春妮身着淡黄色的锦服,端坐在正厅“燕誉堂”,接受着侍女们有序的禀告。从十八岁被太后收为义女,七年的宫廷生涯,已使她端庄凝重,当年的冲动,单纯,偏激荡然无存,倒是眸底的忧郁,总会不经意的显现,像刻着一般。今日是家宴,宴请的唯有展昭,但是她还是颇为精心,连厨下的螃蟹都亲自让人端来看,看到那张牙舞爪的铁甲将军,她微微笑了,又命人上好的酒是否备下了。

    “备下了。”年长的侍女笑答道:“公主放心,是皇后亲自酿的瀛玉酒,年初赐了一瓶,一直珍藏着,就待今日展大人来了才启封。”

    孟春妮不易察觉的淡淡一笑,又举目向厅外,暗叹时光走得怎么这样慢。

    今日是爽朗的晴天,天高云淡,梧桐如金,荷叶已衰,却还有金桂暗香盈袖。公主府邸原是前朝老宅,有几株百年以上的桂花,开得最是繁密,桂香盈盈,沁人心脾。心静闻妙香,孟春妮此刻心情却是焦急,期待,忽忽跳个不停。虽是面上平静,但心里已把漏声暗数。说好午时开席,展昭一向守信准时,如无要事,断不会迟到。此时已到了午时,但还没见他的影子,孟春妮不由自己到了门厅处,翘首盼望。

    只等了一会儿,展昭就来了,原来还携着沈晗。这是孟春妮没有想到的,她和沈晗,始终维持着疏远而客气的距离,唯一的交集,就是襄阳回来那一次。她能够感觉到沈晗在她面前的不自然与回避,她也觉得尴尬,还有,酸涩和愧疚。沈晗那次的冷脸子给了她大大的难堪,自此,她就避免和沈晗见面,连他们的婚宴她也借故没有参加,只是送了一份厚礼。

    见到他们携着手,她先就眼中一酸,再看到沈晗隆起的腹部,不知怎么,眼光就被重重灼了一下,她赶紧调整了情绪,咽下了那一份难言的涩意,亲切的笑着,迎了上去:“师兄,师嫂。”

    “春妮。”展昭笑道:“来晚了,沈晗走不快。”

    沈晗满脸羞涩的低声唤了一声:“孟姐姐。”

    “师兄也真是,怎么不让师嫂坐轿子来?路又不近。”

    “我不喜欢坐轿子的,轿子里闷。”沈晗甜柔的笑道。

    “月份大了,让她多走走,生产起来也快。”展昭温润笑道,又携着沈晗的手往里走,提醒着:“小心门槛。”沈晗乖乖的应着,仔细的跨着门槛。

    看着展昭温柔对待妻子的神态,春妮百感交集,有酸,有涩,有欣慰,有祝福,还有痛。展昭童年时就性格温厚,虽然沉默寡言,但脾气极好,也很倔强。师父管教他也是极严的,打骂起来也是不留情面的。尚义挨了打,就马上讨饶,但是过三天马上就犯重复的错误。但是展昭从不讨饶,咬紧了牙关,有次师父自己都打到手软,他也一声不吭,连师父都叹:“这个倔孩子!”但是只要受了这顿打,展昭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春妮常听父亲私下道:“这孩子,以后必成大器,可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性子。”

    他后来入仕,如有空,也会回鲁南探望他们父女。虽做了京官,但还是执弟子礼。只要他回来,就亲自伺候师父,照顾师妹。他们师兄妹就如手足一般,展昭爱护她,尊重她,但这般温柔如水,她是初次见到。

    沈晗走得头都晕了,几乎不辨东南西北。公主府邸,到底不一样呢。花影烟树,碧水回环;秀峰耸翠,亭阁翼然;复道回廊,庭院深深。好容易到了设宴的花厅,她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到了这儿,她总觉得紧张,拘谨和微微的不安。孟春妮是大哥的师妹,大哥说了,在他心目中地位好比是常州大嫂一样,所以,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师嫂,快请坐。”孟春妮热情的招呼,又命人奉上御赐的福建贡茶,沈晗忙起身接了,置身于这个华丽的花厅,富贵的气场逼来,她有些压迫感,拘束的打量着。花厅中是一色的金丝楠木家具,几上是珍贵古玩,图案繁复的垂柱,构成了完美的空间组合。她再看孟春妮,淡黄色的锦服上衣袖裙摆都是非常精致的绣花,珠翠满头,她本来长得美,更是端雅秀美,光彩照人。到底是公主呢。沈晗不由得有些自卑。

    孟春妮也在悄悄打量沈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沈晗。沈晗不是顶尖的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但是一方土地养一方人,沈晗的秀丽,恬淡,娴雅,纯真,是北地胭脂多不及的,灵动而清澈的桂圆一般的黑眸使她分外的甜美,这正是江南烟水里才能养成的好人物,特别是洁白如雪的肌肤,和一笑就显现的梨涡,我见犹怜。她穿的是湖蓝色的褙子,同色的罗裙,头上的鲜花,和一支蝴蝶步摇,更衬托了她的恬淡,清雅。这支步摇,孟春妮太熟悉了,展昭毒伤后一路紧握的,就是这根步摇。到底是情归她处啊!春妮在心中黯然叹道。

    “春妮,”展昭道:“这是沈晗亲手酿的桂花卤,你尝尝。这盒白鱼干是她家老仆托人带到汴梁的,味道倒还鲜美。”

    孟春妮愉悦的收下,道:“师嫂费心。”

    “太菲薄了。”沈晗羞涩的道:“孟姐姐,这些礼物不成样子,我都不好意思拿来。只是大哥说,孟姐姐爱吃汤圆,这桂花卤放一点在汤圆,或是茶水里,都是极香甜的。还有这白鱼干,很下饭的,只有咱们那里有。孟姐姐尝个鲜吧。”

    他终还记得自己爱吃什么,孟春妮心头一酸,又立刻笑道:“多谢师嫂,这也就是自己亲人才会上心,这礼物很珍贵。”

    孟春妮这般和蔼,沈晗稍稍放松了些,四处环顾起来,忽然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脸色顿时苍白。展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墙上一副对联:栀放同心结莲开并蒂花,署名是范阳。

    展昭顿时了然,微微一笑,对孟春妮道:“春妮,今日秋高气爽,不如在园中设宴。春秋佳日,清风徐来,闻花香,品美食,方是人间乐事,你看如何?”

    沈晗的神态落在了春妮的眼中,她也是心中一苦。但她很快掩饰了起伏的情绪,笑道:“好啊,难得是个好天气,持螯赏菊,一大乐事。”

    二

    选的地方极好,是空阔的水轩,面前碧波荡漾,让人眼目清凉,心胸为之一广,虽有残荷数茎,但也别有风味,不时有水鸟立于其上,倒像是一幅水墨画一般。轩内放了数十盆菊花,有紫龙卧雪,瑶台玉凤,雪海,玄墨……。那暗暗淡淡的紫,融融冶冶的黄,剔剔透透的白,幽幽雅雅的红,可是让沈晗爱煞了。特别是水轩外的桂花,盈盈的桂香,随着西风,淡淡的袅袅传来,衣袖何处不沾香。她虽腼腆,但是笑容还是从眉梢眼间焕发出来,不时的看着那几盆菊花,只是不好意思走到前面细赏,但目光流连,像黏住了一般。

    春妮注意到了她的欢喜,和婉问道:“师嫂也爱菊花?”

    “嗯,”她羞怯的笑道:“我娘爱种花,菊花也种得好的。到了秋天,厅堂,房间,我娘都会摆上菊花。连梦里都是清雅微苦的菊花香呢。天井里还有极大的桂花树,我们那个家,一年四季都是花香。”

    孟春妮笑道:“我看你们的家,也都是花花草草。”

    “我哪有我娘伺候花草伺候得好,我娘是安静的性子,花花草草种得好,绣工也是一流的,亲戚家的女孩子出嫁,都会托娘绣嫁衣。我娘说……。”

    她说不下去了,娘说的是,女儿出嫁时,娘定要绣最美的嫁衣。她咽下酸涩,装作看花,轻声道:“孟姐姐家的菊花好美。”

    孟春妮柔声道:“这些我也不懂,有些是母后赐的,有些是别人送的。师兄,你还记得吗?咱们鲁南的家,屋前屋后都是不知名的野菊花。”

    “怎么不记得?”展昭沉静的双眸中隐现出淡淡的光华,回忆的涟漪在他清澈的眸中跳动:“不远处,还有一座山。我们三个,黄昏时经常去爬山。”

    “你和尚义哥,总是比赛,比谁最先到达山顶。总是把我丢在后面。”春妮笑道:“好几次,都把我给丢了。”

    展昭也笑了,鲁南的童年和少年,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里有太多美好的回忆,而能为之分享的,这世上也唯有孟春妮了。

    他浅浅笑道:“那一次,你的脚扭了,我和尚义到了山顶,才发现你不见了。回头去找,你已经哭成了泪人。”

    “你和尚义哥轮流背我。尚义哥滑,背了一小段就说背不动了。是师兄把我背回家,回去后,还给爹爹责罚。”春妮眸中荡起深深的笑意,似乎回到了五岁的那个夜晚,她伏在展昭背上,不停的抽泣。展昭边背着她,边给她讲故事,都是男人的故事,什么荆轲刺秦王,烽火戏诸侯。她不要听,她听不懂,她要听戏文里的故事,这可把展昭难住了。尚义知道,尚义是市井中长大的,戏文他都熟。他可是能讲,讲什么女人化为厉鬼报复负心郎的故事,尚义在黑夜中学那厉鬼的哭喊声,把春妮吓得要死,把头深深埋进展昭的背中,却听到展昭的疑问:“她为什么不去衙门里告状,让青天大老爷做主?死了多可惜啊。”

    “哼?青天,世上哪有青天?”尚义不屑道。

    “好官一定有的。”展昭道:“孙叔敖,羊续,狄仁杰,房玄龄,杜如晦不都是好官?”

    “那是凤毛麟角。”尚义捡了一根草,放在嘴中扯咬着:“离我们太远太远了,展昭,世上如有这么多好官,戏文也演不下去了。”

    展昭望着天上的星辰道:“正是因为好官太少,才有那么多受冤的百姓。”

    “那你做官去吧,”尚义玩着草道:“你那么能读书,师父说了,你就是读书人的料。我呢,我要做武功天下第一,谁见了我都怕,乖乖的和我磕头,多威风!”

    春妮探出头,笑了。尚义逗她:“春妮,你想做什么?”

    “展昭当了状元,我就做状元娘子。”这就是春妮的理想。

    童年的话犹在耳边,三个人却走上了不同的路,尚义已死在了展昭的剑下,春妮,虽在富贵荣华中,但那一段心,已经好似枯木一般。望着眼前这对恩爱的夫妻,春妮真心实意道:“师兄,童年的理想,只有你是真正达到了。也只有你,最幸福。”

    展昭歉疚的望着她,他明白,春妮是为了让他放心,才留在了汴梁。春妮是师父的爱女,但是命运多舛,纵然他尽力爱护她,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但她心中的孤单,忧愁,又怎能抚慰?现在他快做父亲了,而春妮,这一生,大概和母亲无缘了。他恳切的建议:“春妮,有没有考虑过领养一个孩子?师父在鲁南也有旁系的亲戚,如你有此意,展昭亲赴鲁南,为你办成此事。”

    春妮怅然的摇摇头,随后,温柔的向沈晗笑道:“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沈晗微笑道:“二月里。”

    “好啊,我一定要送上一份大礼,这可是我的侄子。”春妮笑道,又带着些怅惘道:“师兄,要是爹还活着,知道你要做父亲了,不知有多开心。”

    这时,宴已设好,春妮亲自为展昭斟酒。杖伤初愈,沈晗生怕饮酒有影响,担心的看着展昭,又不好阻止,展昭微微一笑:“不打紧,这酒味道很淡。”

    “师兄不能饮酒?受过伤吗?”春妮关切的问。

    “前些日子受了些小伤,已经无碍。”展昭轻描淡写的说。

    侍女净过手后,用工具将蟹肉剔好,分到三人面前。沈晗笑笑,没动蟹肉,春妮殷勤劝道:“师嫂,这螃蟹很肥,味道也很鲜美。”

    沈晗有些羞怯道:“马大嫂说了,吃了螃蟹,孩子生出来会吐泡泡的。”

    展昭和春妮都笑了,展昭道:“又是孩子话。不过螃蟹性寒,少吃点。”

    沈晗静静的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他们说起童年,说起师父,原来还有那么多沈晗不知道的有趣的事,那是大哥和春妮的世界。她闻着桂香淡淡,看着面前美丽的春妮,忽然觉得,春妮姐其实蛮可怜的。纵然她有那么多人伺候,纵然她住着那么好的房子,纵然她什么都有,可是世上的亲人,唯有大哥。她理解了大哥和春妮姐的感情,所以大哥可以为春妮姐赴汤蹈火,春妮姐无论对大哥做什么,大哥都无怨。他们是手足。

    回去的路上,她感叹道:“大哥,春妮姐家房子好大,可是那么多屋子,只住她一个人,多孤单啊。”

    展昭黯然点了点头,沈晗又道:“如果她愿意常来咱们家,我欢迎的。”

    展昭宽慰的笑笑,又略略怅然道:“她不愿意常来的。”

    “为什么?”沈晗不解道,又恍然大悟:“她是公主,总是拘着的。”

    展昭宁静的一笑,没有回答。

    黄昏时,春妮府中来了内侍,特意送几盆菊花来,沈晗喜不自胜,将一盆紫龙卧雪放在卧室中,直到晚上,还在灯下欣赏。展昭笑她都快痴了。

    “那是春妮姐姐的花儿呢!”沈晗欢喜的笑道。

    春妮的花。展昭脑海中浮起童年的春妮,黑黑亮亮的大眼睛,胖嘟嘟的小手拿着一个花篮,捡了一篮田园里的荷花郎,笑嘻嘻的道:“师兄,那是春妮的花。”

    他的心,忽然隐隐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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