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第十三章
回到寓所,展昭亦是深感疲惫。疲惫的,不是身体,而是从内心深处生起的一种无力感。到了襄阳近一月,事情可谓没有任何进展。闯冲霄的失败,钟雄态度的暧昧,周围无处不在的眼线,使得这一切都如重重迷雾,云山雾罩,他看不清下一步棋该往哪里走。而可怕的是,他也是一枚棋子。他深知,踏上了这个棋盘,也无回头之路。而赵爵心思变幻莫测,也许他已经知道什么,却是深沉未发。
他以手扶额,坐在黑夜中,澄澈的眸中,是很少出现的浓重的焦忧。在开封府的日子,一点点浮上心头。那里有大人的高屋建瓴,先生的睿智通达,还有王朝马汉他们的手足情深。再难破的案子,大家一起找疑点,想办法,贡献自己的想法和智慧,最后总能攻克。可是现在,孤立无援,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其实是一盘散沙,那使他们凝聚起来的脉络到底在哪里?
他又想起杨知范的话:“展大人,这样拖下去不是个法子。我这儿重兵驻守,襄阳王,始终会看出端倪。到时候,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付得起吗?他长叹一声,眸中的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他是在赌,以血性和正义在赌,赌钟雄还有一颗为黎民苍生的良心。他赌的是人心,这是世上最艰难的赌注,他明白。
“展大人,你是有密旨的!”眼前,又是杨知范焦灼的脸。
是,他是有密旨:“如钟雄异心,立杀之,彼代之,执掌兵权。”密旨,将印,仁宗都授予了他。他确实,有这个生杀大权。
但,杀了钟雄,义阳三关重军的人心,他收得回吗?人心,是天下最珍贵的,得民心者得天下,钟雄一向待将士宽严相济,爱护有加,深得他们爱戴。自己有何本事,能让他们反过来拥戴一个杀了他们将帅的人?这招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啊。
黑暗中,他倒了一杯茶,是凉的。他的眉毛微微一扬,一缕温润的笑容,从眸中微微漾出。如在开封府,这口茶,必然是沈晗准备的杞菊茶,无论什么时候喝,都是温热的。这丫头,不知用了多少心。在这浓黑的夜色里,展昭仿佛看到她的笑,那是世上最甜的笑容吧。笑起来,春天就来了。还有微微撅着嘴的任性小模样,故意板着脸道:“晗晗,也是你唤的?”
“晗晗。”他低声唤道,疲累,好像随着这一声呼唤,也减轻不少。他的眉眼渐渐放松,又想起她在城楼上惊慌失措的模样:“那我们下城楼的时候,且不是要抱了两个娃娃?”
想起她瞪圆了桂圆一样的黑眸,眸中的慌乱和认真,展昭的笑意更深了,轻声道:“傻丫头。”
他拿出那根蝴蝶步摇,微微垂下双眸,唇边是深深的甜蜜的笑意,刚毅的线条,顿时被温润的软化,就像酽酽春风吹过,眸中都是柔情。他轻柔的抚摸着步摇,耳边,是她清脆甜美的话语:“我也要有根步摇。”
“要大蝴蝶的。戴在发上,就像有一只蝴蝶在飞。”
“最好是京城里买不到的,没有第二只蝴蝶和我一样,也不会出现在第二个姑娘的头发上。那是大哥给我的,独一无二的蝴蝶。”
蝴蝶上蓝色的宝石,在黑夜中,泛出幽幽的光芒,他轻轻对步摇道:“晗晗,大哥买对了没有?”
什么时候,能够把这步摇亲自插上她乌云一般的黑发,再看到她那闪亮的双眸呢?
这一点点属于他的短暂的甜蜜的时间,尤为珍贵,淡淡的月色从窗外透进,在桌上移动,他站起来,立于窗前,浓黑剑眉下清澈的双眸,望着这美好夜色,花影扶疏,在粉墙上轻轻滑过,月华皎洁,天地间澄澈一片,这是无数个平淡的夜啊。
敲门声把他的思绪给打断了,他警觉的侧过头,喝道:“谁?”
“我,开门。”如黄莺出谷一般娇媚的声音响起。
展昭顿时头痛,叹了口气,无奈打开门。林碧薇歪在门框上,烟视媚行的看着他,笑道:“不请我进去?”
“夜已晚了,王妃还是请回。”他客气的说道,但是语气中带了三分强硬。
林碧薇很有兴趣的看着他,她就是喜欢他这份刚正。这个男人,站在那儿,就像一把笔挺的寒光凛冽的剑,眉宇间,是刚毅和凛然,还有傲气。他很内敛的收敛了这份傲气,但是没有逃过林碧薇的眼睛。
林碧薇从他腋下钻过,走进来,大大咧咧坐在圆凳上,俏皮的看着他,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她的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展昭明白她又喝酒了,无奈的点亮了灯,将茶递过去,道:“茶是冷的,醒醒酒。”
灯下的林碧薇,俏丽无比的眉目间气韵流动,没有了往常的乖戾,倒好像小了几岁。
她喝了一口茶,歪着头看着他,带着三分戏谑,展昭给她看得赧然,微微侧过头去。只听她道:“没带那□□?嗯,还是展昭英俊,剑眉星目,那股英气,不知迷倒多少姑娘。”
展昭知道她说话古怪,也不接她的话,想着怎样子才能请她走。她看展昭冷淡,甚感无趣,却发现了桌上的步摇,便拿在手中仔细观赏,从展昭眸中看到了一丝紧张,便带着几分酸意道:“怎么?我看看你就紧张了?”
展昭只能沉默。她捏住步摇,随意的旋舞着,看着那珠串摇荡,发出轻微的脆响。展昭见她对待步摇如此随意,仿佛见到沈晗漆黑双眸中露出焦急之色,不禁蹙紧了双眉。
她敏感的捕捉到了展昭眸中的痛惜,道:“你这个人,还真奇怪,冲霄楼的箭阵都不曾有半点失色,怎么,动动你未婚妻的步摇,就紧张成这样?大不了,我赔她一个。这种步摇,比它好一百倍的都有。”
展昭双眉微蹙,嘴唇紧抿,下巴的线条顿时冷硬。过了片刻,才冷冷道:“她,心性皎洁,非是贪图虚荣,爱慕珍宝之人。”
林碧薇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怒道:“展昭,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拐着弯儿的骂我贪慕虚荣是不是?”
展昭宁静地看着她,道:“展某,只是阐述自己未婚妻的心性,并无半点看轻王妃的意思。”
展昭这话滴水不漏,林碧薇倒是无法反驳。她一向以容貌自负,对于她千娇百媚的容颜,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只要她微微一嗔,哪个男人不如蚁附膻?偏偏这个展昭,冷冷如苍松,有理有节,拒她于千里之外。可越是这样,她对他,越感兴趣。
他就像一个谜,也像深邃的大海,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梢,略长,和非常深刻的双眼皮,勾勒出这双眼睛的明亮和英气。大多数时候,这双眼睛的眼神是平静的,淡然的,但是林碧薇读出了,这双眼睛中,隐藏着的巨大的热情,和悲悯。这个男人的眸中,有深刻的悲悯,包括对她,他也有这样的悲悯。这让林碧薇很别扭,她不喜欢这样的悲悯,好像她是个很可怜的人。
她不可怜,她可怜什么?男人玩她,她也玩男人。大家各取所需,她过得很快乐。夜夜笙歌,朝朝艳舞,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中,这琳琅的金粉世界,堆砌成她的城堡,他们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她有什么不快活的?快活就是什么?就是醉生梦死,就是酒池肉林,就是尔虞我诈,就是假惺惺……。就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但是,为什么她要常常把自己灌醉?为什么她但愿自己醒不来?为什么她一直要在夜里哭?为什么,孙大人对她说:”碧薇,污泥之中,也可有青莲。”
她摇摇头,摆脱那些沉重的情绪,看着面前这张刚毅英俊的脸,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因为她的美色,而稍稍假以辞色的,便自己找台阶下,道:“都说南侠是谦谦君子,我看你脾气倔得很,也硬得很。”
她这一句,倒让展昭想起沈晗的话:“大哥就是倔脾气,你要做的,谁挡得住?”
展昭不禁浅浅微笑了一下,这淡如春风的笑容,立即化解了他脸上硬朗的线条,而转为略带孩子气的纯真和温润。看着他的笑容,林碧薇有些微怔,但只是片刻,她眸中一丝柔软便转瞬即逝,将步摇递于展昭道:“谁稀罕!”
展昭小心的将步摇珍藏于怀中,忽又想起什么,掏出耳环递于她:“你的。”
林碧薇若有所思的看着耳环,眼波流转,柔媚笑道:“不给我戴上?”
展昭收敛了笑容,薄唇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眸中淡淡的温润,也退去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淡漠的寒意:“王妃,夜已深,展某也要休息了。”
这是明确的下逐客令了。林碧薇无趣的站起,忽又转身笑道:“信不信我会帮你?”
展昭苦笑一下,没有回答。林碧薇美丽的眼睛闪烁着宝石一般的潋滟,略有些遗憾地说:“你这个人——为什么一点软话都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