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二十八章
十三
玉津园的校场，北风吹得正紧，红旗飘飘，群臣肃立于校场两侧，殿前司的禁军环立于侧。殿前指挥使李昭亮满脸肃容，神色中有焦躁之态。展昭手下三军来了一半，个个神情中带有焦急之态。天武军都虞候刘磊不安的相问李昭亮：“李大人，展大人上次的重伤，半条命都差点没了。这才一个月的时间，能上阵吗？可恨这辽人，还偏偏点名要展大人上，听说那耶律曦武功也是极高的。”
李昭亮喝道：“小子，别灭自己的威风！展大人什么风雨没见过？不就是比武大赛，打他个满地找牙。”
刘磊看看他，李昭亮收起略有些夸张的神态，也叹了口气，骂道：“妈的，这辽人就是来找茬的，这次要是展大人败了，上次射弓大赛的胜绩就一笔抹杀了。这个他娘的耶律曦，还真是诡计多端。”
另一个都虞候高林揶揄他道：“应该是李大人去接这战书的，展大人是副指挥使，李大人是指挥使，怎么说，咱们这殿前司的脸面也得李大人去争，是不是？”
李昭亮斥道：“滚一边去！现在是为国争光，什么殿前司，开封府，都放一边去。展大人是咱们大宋的展昭，懂不懂？”拍了一下高林的头皮道：“这在展大人手下也有几年了，这深明大义怎么一点都没学到？”
贾昌朝和文彦博站在一起，文彦博看着贾昌朝很关心的模样，瞅了他一眼，道：“贾大人，展大人幸亏没去崖州，啊？”
贾昌朝脸色很是尴尬，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人有失察马有失蹄，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开封府的证据不都是展昭找来的？上次沈晗一案，展昭也没找到证据，老夫也只能按照现有的证据判案，虽说草率了一点，但是并无过错。”
文彦博笑笑，道：“也是，这一草率，就由北到南了。”
贾昌朝气道：“文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文彦博忙谦和笑道：“没什么意思，贾大人莫误会，说笑而已。贾大人看今日之气氛很是严肃，宽夫也不过是想让贾大人放松一下而已。”
贾昌朝鼻子中“哼”了一声，也无法反驳。文彦博说得没错，今日气氛是异乎寻常的凝重，帝后端坐于二楼高阁，曹后身边还坐着今天非要来的福康公主。公主身穿红色冬装，梳双髻，发上插着薄片金箔打成的玫瑰花，甚是娇艳，依着曹后相问：“嬢嬢，您说，展昭会不会胜利啊？我听宫人说了，说是展昭是为了爹和嬢嬢的面子，才硬着头皮接下来的。”
仁宗闻听此言，带着嗔怒瞪了福康公主一眼：“静姝多嘴。”
八王爷赵元俨坐在仁宗下侧，和颜笑道“公主天真无邪，话语率真。”
曹后微微一笑，低头对福康公主道：“展昭如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第一局是马上比试。这是耶律曦提出的。契丹是游牧民族，族民俱在草原上长大，习于骑射，可称为马背上的民族。骑马射弓，俱是长项。
先上场的是耶律曦，着银色盔甲，执双鞭，□□黑马。他勒马站定，往场中徐徐看了一圈，随后抬高下巴，神气甚是自得。
殿前司的禁军见他出来，一个个皆有不忿之色。刘磊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狠狠道：“乘人之危！如展大人一月前不受伤，你个辽人，十个都不在话下！”
话音未落，展昭上场。红色盔甲，骑白马，手执虎头枪，身形挺拔，依旧是看似沉静无波内中却内蕴精光闪射的眼神。清俊的身形，刚毅的气质，就如一把寒光四射的煌煌宝剑。
看到展昭出场，仍是矫健的身形，和沉稳果敢的气质，众人俱是心中一松。帝后微笑着颌首，群臣都有欣慰之色，连贾昌朝也松了一口气。殿前司的士兵已欢呼起来，激动道：“展大人，加油啊！”
展昭微笑着向禁军轻轻颌首，然后向耶律曦施了一礼，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平静道：“耶律王爷，我们又见面了。”
耶律曦一惊，他没想到今日上场的会是展昭。当时文彦博来谈，他断定展昭伤重，必上不了场，因此文彦博提出一月之期，为了表现他的好风度，便答应了下来。本待等着大宋偃旗息鼓，没想到今日里，展昭依旧如一柄飒飒寒光击牛斗的宝剑，看似光华内敛，实际气势澎湃。还是那样温文尔雅的微笑，如一江澄水，宁静清澈。但是耶律曦太明白，这温润如玉的后面，是如何的英姿勃发，气象万千。
耶律曦也收敛心神，镇静道：“展大人，别来无恙。”
展昭淡淡一笑：“劳耶律大人牵挂，展某无虞。”
耶律曦拱手道：“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劲甩双鞭，急如旋风，迅如春雷，一招“赤龙傲天”，直劈展昭。展昭不躲不让，手执虎头枪，暗运内劲，使一招“白地蛟龙”生生抵住双鞭。两下里一较量，耶律曦□□白马倒退两步，他不由衷心赞道：“好功夫！只听说展大人剑使得好，没想到枪法也如此出色！”
展昭谦和一笑：“学武之人，原就十八般兵器都要熟悉，展某长久不使长枪，也生疏了。只因王爷提出马上比武，还是长枪比较顺手。王爷见笑。”
耶律曦也一笑，心中却暗惊：“没想到这人骑马使枪都如此了得，将来行军打仗，也是一块将材的好料，终究留他不得。”
展昭使个旗鼓，一招“春雪漠漠”，直逼耶律曦心口。耶律曦仰面俯身，将身子紧紧贴于马上，双鞭横扫，欲避开这一枪。却不知那枪长了眼睛似的，变换十分巧妙，避开双鞭，直向他面门而来。耶律曦矮身扭腰，双手举鞭，险险格过这一枪，已是满身冷汗。
周围一片叫好声，展昭这一枪瞬息万变，十分灵活。但不得不承认，耶律曦亦是一身好功夫，变换身姿，使出双鞭，都纯熟得很。双鞭原不是辽人惯用的武器，他能有如此成就，也相当不错。
耶律曦拍马而行，绕着校场急速兜圈，展昭勒马而立，凝神而待。场外各人看得心都吊在半空，福康公主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小手却紧紧的拽住曹后的罗裙。赵祯两手紧紧抓住椅把手，俱是冷汗。
忽的，展昭策马迎上，枪如流星，银光闪闪，向耶律曦刺去。耶律曦慌举双鞭抵挡。但那枪如灵蛇一般，招数灵活，变幻巧妙，双鞭格挡之际，却是十分勉强。但见枪随鞭转，两马疾驰，并驰而行，红影白影如羿射九日，流风回雪，枪影鞭影急速处裹在一起，在场中上下纵横，往来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不觉拆了数十招。
展昭枪法十分迅疾，如江海清光，耶律曦渐渐不支。他鼓足两臂之力，将双鞭横扫过去，展昭微微一笑，喝道：“好！”一手执枪，一手牢牢握住他右手之鞭，大喝一声“起！”耶律曦大惊，这鞭子竟像黏在展昭手中一般，他使足力气往里夺鞭，哪里夺得动？他左手奋力一鞭向展昭劈去，展昭提起虎头枪，在鞭身一击，耶律曦仿若被泰山压顶，千斤之力向他直扑而来，他大惊失色，微微摇晃，马身倒退两步，右手之鞭却生生被展昭夺了过来。一夺一压之间，耶律曦被带下马来，在地上踉跄两步，方才站定。
周围叫好声顿起，展昭从马上一跃而下，手执单鞭，奉于耶律曦，微笑道：“耶律王爷，得罪了。”
耶律曦沮丧的低下头，道：“展大人英雄。”
展昭谦和一笑：“是王爷承让，还有一局，展昭要打起精神，才能接王爷几招。承教。”
“大嫂。”马大嫂正拿着饭甑在淘米，听到沈晗的声音，答应着转过身来。
却见沈晗脸色苍白，倚在门上，手中拿着包裹，她忙走过去，急问道：“小鱼儿，你这是做什么？拿包裹做什么？”
沈晗唇边，露出一个恬和笑容：“大嫂，我要回家了，来与你道个别。”
“回家？”马大嫂纳闷道：“你回哪个家？你家，不是……。”
沈晗虚弱笑道：“我去陪我爹我娘了，他们在的时候，我也没陪他们几年。”
说了几句话，她头痛得难以支持，一手扶着门，合上双眼，马大嫂忙将她搀扶进来，坐在春凳上。几个厨房里干活的陈大娘王嫂也走过来，看她撑着头，脸色苍白，手不停发抖，俱是心痛道：“姑娘，你这样子怎么回去呢？”
马大嫂扶住她，柔声道：“小鱼儿，展大人知不知道你要走啊？”
沈晗摇摇头，泪水无声流下，马大嫂急道：“我就知道展大人不知道，你这身子骨，怎么回去？”
沈晗轻声道：“我坐船回去，没事的。”
“怎么是没事呢？”马大嫂的眼睛都红了：“你看看你，路都走不动，眼睛都睁不开，怎么回？再说，这一路上，谁来照应你？你这手不能吃饭啊。”
沈晗低声道：“我买了胡饼，路上够吃的。”
她是死心要走，所以一切都准备好了，马大嫂将她搂在怀中，看她短短这些时间，已是冷汗满额，知她头痛剧烈，心痛道：“小鱼儿，咱不走啊，你想，展大人现在在比武，要是高高兴兴回来，却看到小鱼儿的房间空落落的。展大人心中是什么滋味？”
沈晗的泪，顿时夺眶而出，倚在马大嫂怀中，泪水打湿了她的围裙。马大嫂也是心痛难忍，她是最疼沈晗的，看沈晗初来开封府时，是那样活泼的一个小姑娘，一直闯点小祸，让展昭头痛不已。看两人在点点滴滴的相处中逐渐建立起感情，看从风雨与共到相濡以沫，看着展昭眉间的川字纹渐渐淡了，清淡的眼神中常常亮起璀璨的光芒，看着沈晗也一点点成长起来，懂事了许多。
那样一个活泼明丽如春天的姑娘，如今却一身伤痛，要独自远走，怎么不让她心痛？
她擦了擦眼泪，温柔道：“小鱼儿，等展大人回来，咱们再决定走不走可好？如果实在要走，也让展大人送你回去，你这模样，谁能放心呢？”
沈晗紧闭双眼，苦笑着摇摇头，道：“牛车兰儿叫好了，就在门口。大哥，大哥回来，请他……珍重。”
一说到“珍重”两字，她又哭了起来。马大嫂也忍不住陪着哭，陈大娘王嫂都掉泪了。沈晗略略镇定一下情绪，道：“大嫂，小鱼儿来到开封府一年，有些地方不懂事，让大嫂操心了。大嫂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小鱼儿不好的地方，大嫂忘了吧。”
马大嫂哭得气噎肠断，直道：“姑娘，你来开封府，是受苦了啊。不是为了展大人，你呆不住。你留，是为了展大人。你走，也是为了展大人。大嫂心里都明白啊。”
众人又都哭起来。沈晗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她镇定了一下情绪，站了起来，含泪微笑道：“大嫂，千里的宴席，终有一别。小鱼儿走了，你多保重。陈大娘，王家嫂子，你们也保重。”
她独个儿孤零零的往外走。那单薄的身影惹得大家又哭起来，马大嫂忽然松开围裙，往桌上一甩，冲了出去，扶住沈晗道：“姑娘，你实在要走，大嫂送你去汴河码头。”
马大嫂是开封府的火头军，掌管开封府上下百余口伙食，所以一个大厨房，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好比是包拯执掌开封府。只要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三百六十五天，她都按时出现在厨房，大权在握，将令来行，厨房中一干人等都听马大嫂号令，马大嫂还是蛮有自豪感的。这是第一次，她将厨房中的事放下，陪同沈晗而行。
沈晗坐在牛车中，头痛得说不了话，一直倚在马大嫂怀中。马大嫂搂住她，叹道：“这样子，还不让展大人心痛死？小鱼儿，你这傻姑娘，你就是回了苏州，展大人也要追来的啊。”
沈晗虚弱的回答：“不会的。比武回来，又有事，他走不了的。”
马大嫂苦笑道：“天大的事，能比得上你重要？你是他心尖上的姑娘。”
沈晗也无力听马大嫂说什么。她一睁开眼睛，就天旋地转，恶心不已，只能伏在马大嫂的怀里，紧紧阖着双目，一声儿也不出。
车到东水门，因为是比武期间，再加上暗杀展昭一案未破，所以来往人等都要接受检查。今日在东水门当值的是赵虎，按照惯例，载着沈晗的牛车也停下来接受检查。赵虎一挑帘子，却见沈晗虚弱的倚在马大嫂怀中。赵虎惊讶道：“小鱼儿，你怎么在这里？难道要出城？”
她无力的点点头，轻声道：“我要回家了。”
在开封府一年，四大校尉中，赵虎和沈晗的关系最好。方婉罗在开封府的时候，说实话，王朝张龙都被她的点心笼络了，有一段时间，挺偏向方婉罗，觉得她确实适合展昭。马汉心内也有此意，无奈马大嫂河东狮吼，马汉不敢言语。只有赵虎，方婉罗做的点心坚决一块都不吃，坚持认为沈晗最好。
赵虎疑惑的朝马大嫂看去，马大嫂无奈的点点头，又压低声音对赵虎道：“展大人此时可找得到？”
赵虎急道：“这时怎么找？展大人今日在玉津园比武，是天大的事。”
马大嫂叹了口气，沈晗低声道：“东水门到了？我下来了，要去坐船了。”
马大嫂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柔声道：“小鱼儿，今天就别走了。你再等一等，展大人晚上一定回来，到时候要走要留，随你，姑娘，你看这样子好吗？”
沈晗摇了摇头，取了包袱，往车下走。赵虎忙扶住她，她笑了笑，道：“给你做了一双鞋，放在你房间的窗台上。晚上回家，别忘了拿。”
赵虎押解了多少恶人上铡刀，眼中见过多少鲜血横流人头落地，早就养成刚强性子，但此时，也不觉双目湿润。他口讷，不会说话，只向马大嫂投去求援的目光。
马大嫂叹了口气，扶住沈晗，道：“留不住啊。”
今日的天气特别阴冷，虽说按时节已是早春，但因为倒春寒的关系，倒比冬日的风还要刺骨。汴河边的柳树，俱是光秃秃的枝条，上面都有厚霜，远远看去，像是雾凇一般。有略薄的近乎白色的阳光，不时出现一下，又隐去在层云密布中。
沈晗随着马大嫂坐在柳树下的大石头上，微微睁眼，看了看天，低声道：“今儿个没太阳，大哥比武，不知会不会受到影响？”
马大嫂见她如此身体，还在牵挂展昭，不由泣道：“小鱼儿，你心里既这么放不下，为何还要走呢？再留一天，就一天，好不好？”
沈晗苦笑着摇摇头，很轻很轻的说：“今儿个不走，就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