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章
展昭醒过来的时候,窗外依旧是昏色一片。昨晚的大雨未有半分减势,昨夜的一场恶战,鲜血淋漓都已给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想起那接连消失的生命,他不禁黯然的叹了口气,但自始至终,傅蕴锦始终没有出现,又使他的心重重的担着。左臂依然痛得钻心,他用右手单手撑起起了床,猛地起身,头有些微微眩晕,定了定神,方才站了起来。
换好了衣衫,听得雨声一阵大似一阵,打在桂花树上,簌簌有声,凝神站了片刻,便预备向外走去。却见赵虎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粥和包子,还有几色小菜,走了进来。看到展昭已经穿戴整齐像要出门的样子,忙道:“展大人,您的伤不轻,公孙先生说要卧床休息好几天,您怎么就起来了?”
“不碍事。”展昭淡然的笑了笑,又道:“赵虎,你吩咐人去雇一辆马车。”
“这么大的雨,您还要出去?”赵虎不解道。
展昭点了点头,眸中有淡淡笑意:“我去大人府上把小鱼儿给接回来,这丫头不懂事,这几天叨扰夫人,定是给夫人添了不少麻烦。”
“小鱼儿啊?”赵虎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她回来了。”
“回来了?什么时候?”展昭眸中闪过惊讶,眉心又蹙了起来,沉声问道。
“昨天半夜。”赵虎倒是像犯了错误一样,低声说道,又忙道:“展大人,您别怪她,她也是想看看您好不好,所以才独个儿跑回来的。”
对于沈晗的自作主张,展昭一向是最担心的。平时也就随她去了,但是现在一个傅蕴锦还在追缉之中,危险潜伏在暗处,这丫头不知轻重,一个人跑了回来,如果傅蕴锦就在开封府不远处候着,不知有何不测后果?想到这个,展昭只觉得又是担心又是生气,眉心的那道纹又成了深深的“川”字,紧紧的抿了抿嘴,方道:“我去看看她。”
敲了半天门,沈晗方才开门,看到展昭,怯怯道:“大哥。”
展昭没有应声,径直走进去,在椅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身形笔直端坐如松,漆黑浓眉下,一双黑眸幽深沉郁,眉心紧紧深皱,沉声问道:“你昨夜回来,可曾禀报夫人?”
沈晗坐在床边,手掌撑着床,头低低垂下,不敢看展昭脸色,轻声道:“没有。”
“夫人门户甚紧,入夜即要锁门,你,又去哪里偷得钥匙?”
逼问声一阵紧似一阵,沈晗忙道:“我没偷钥匙!我是翻墙头出去的!”
“你——!”展昭简直给她气得说不出话来,静了静,轻轻阖了阖眼,叹了口气,方开口道:“这么大的雨,你竟然敢翻墙出去,还真以为自己的轻身功夫已经炉火纯青?要是摔断腿,怎么了得?”
千不该,万不该,沈晗竟然解释道:“不会的,我借了一把繶儿的力。以这个为支点,跃到墙上就容易多了。”
展昭霍的站起,眸中的怒意似要溅出一般:“你,你是说你踩着繶儿的背上了墙?”
沈晗从没见展昭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点着头。
展昭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两腮隐隐抽动,黑眸中的怒气喷薄而出,昨夜的伤口越发的疼痛,那伤口不觉迸裂,温热粘稠的鲜血瞬时,便润湿了素蓝的衣衫,暗色一片。
“大哥,你流血了!”沈晗赶紧上前相扶,展昭蓦地把她的手甩开,这一记力道甚大,几乎把她摔到墙边,她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眼里满含泪水,委屈的唤道:“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展昭痛心的说:“你可知,繶儿是大人的独生爱子,大人夫人爱护逾于性命。他又一向体弱多病,饮食起居,夫人无不小心。你倒好,踩着他的背就上了墙。你这样不知轻重,没有教养,展昭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展昭对沈晗,一向宠爱有加,今日里急痛之下,说出这样的重话,却是前所未有。沈晗给昨夜的大雨一浇,本就发着高烧,头痛欲裂,听得展昭如此说,心里的委屈,懊恼,怨气,害怕夹杂在一起,化为失声痛哭:“我没爹没娘,原来就没有教养!也没有人疼我爱我,原来就是摔断腿,死在雨里才好!”
“你——!”展昭给她几句话噎得一句都说不出来,她边哭边翻箱倒柜起来,展昭起身,站在她身后,急问道:“你这是又作什么?”
“回苏州去!”她头也不回,胡乱拿着衣服,哭道:“好歹,苏州还有我爹娘给我留下的房子,好歹,还有我爹娘的亡魂伴着我。好歹,比在这儿受着某人的教训好。好歹,比在这儿看人家的白眼好!”
拿了几件衣服丢在床上,头越发痛得厉害,视线模糊一片,都给泪水挡住了。一脚脚下去,都像踩在棉花里一样,泪水越发纵横的厉害,她自小受爹娘溺爱,后来跟随师父,师父虽然性子清冷,但对于这个小徒弟,也是爱如掌珠,从没有人这样严厉呵斥于她。她一片热心肠,惦记的都是展昭好不好,却给展昭当头棒喝,毫不留情一顿怒骂,怎不让她痛断肝肠?
“这样大的雨,你怎么回去?你可知,傅蕴锦并没到案,此人凶险难测,你现在莽然出府,遇上她,怎生招架?做什么事都要三思,你已经……。”
展昭话尚未说完,马上给沈晗打断:“出去给她刺死我也无怨!我本来就是孤儿,可没人把我爱护逾于性命。展大人,你放心,死在外头,我绝不会说我和开封府有关系,本来,你姓展,我姓沈,就是毫不相干的。好,这下子你放心了,没有人会给你闯祸了,没有人让你丢脸了。展大人,就此别过,再不相见!”
她又哭着打开橱门,把衣服都扔了出来,找出一个包袱皮,胡乱的塞了几件衣服进去,又道:“你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拿,这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在这儿,好比我做了一场梦!”
一语甫毕,却见展昭脸色惨白,左边手臂微微颤抖,鲜血不断的渗出,洇湿了一片。身形虽强行笔直站定,但右手扶着桌子,掩不住微微晃动。双眸中的痛楚,却比伤处更痛上百倍,那眼光中满是黯然,无奈,疲惫,交织成深深伤痛,轻轻侧过头去,是黯然入骨的叹息,随即,紧紧的咬着下嘴唇,一语不发。沈晗瞧见他如此情形,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怜惜,蓦地收了口,满眼含泪的看着展昭,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扶着床,这一脚,不知该跨出去好还是收进来好。
怔了片刻,却听展昭深深叹口气,道:“你要回苏州,我不拦你,总要等这件事过了,我向大人告假几天,送你回去。”
此话不说也罢,说了,沈晗的倔强任性又占了上风,她抹了一把眼泪,冷冷道:“不劳展大人辛苦。”拉开门,就往门外冲,不料四大校尉都站在门口偷听,但不妨她会突然冲出来,都尴尬的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展昭急声道:“王朝,快拉住她!”
王朝欲伸手,却被沈晗冷冷的一句话挡了回去:“男女授受不亲!”听她如此说,王朝只能缩了回去。
展昭一个起落,挡在她前面,她执拗的用手来拨,这时,展昭才发觉她脸色通红,眼睛水汪汪的,嘴唇也是鲜红,显然是发着高烧。那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小嘴微微撅着,一脸的倔强,伤心。展昭心中痛楚,也不知拿这丫头如何是好,四大校尉都在,也放不下身段对她软语说话,但也心痛她发着高烧,自己刚才,确也急了点。到了开封府这么多年,以往略有些急躁的少年意气也磨去不少,今日里,怎么对这丫头说话这样厉害。历练了多年的涵养功夫怎么都倏尔不见。直到闹成了这样,这丫头性子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两人僵持的站在雨中,近旁的张龙见展昭的左手臂流血不止,便上前几步相扶,展昭摇了摇手,依旧笔挺的站着,嘴唇微微张了张,但依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那双眸之中,多了几分歉疚,哀恳。赵虎是站在沈晗这边,清楚的看见了沈晗身子微微发抖,他将伞举到沈晗头上,沈晗却用力拨开,转过头去,偏向一方,牢牢的抱着她的包袱,依然是一副坚持要回苏州的样子。
王朝马汉对视了一眼,马汉碰了碰王朝,王朝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劝解沈晗道:“好了,小鱼儿,你看展大人的伤口还没好,人还虚弱得很,你就在这儿和展大人斗气,非闹着回苏州回苏州,好不懂事。苏州有什么好,你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这儿有展大人照顾你,这个开封府多好,大家又那么喜爱你,欢欢喜喜的多热闹,对不对?”
王朝笨嘴拙舌,这儿扯一句,那儿扯一句,倒惹得沈晗哭着说道:“这儿是你们的开封府,又不是我的。我不过是告状的苦主罢了,案子已结,我再呆在这儿惹人讨厌干嘛?已经有人说了,不要叫我大哥,我没有教养,什么也不懂,也不是什么总镖头的女儿,没有救过人家的命……。”
话一出口,她才知道自己又是口不择言,心中懊恼不及,惶恐的看着展昭,只见展昭黑眸中愈见沉重,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身影慢慢侧与一旁,半晌,才开口:“你有气,以后冲着展昭来,怎么样都行。只是你现在发着高烧,展昭,绝不让你离开府衙半步。”
大雨之中,那身影寂寥,孤独,仿佛天地之间无人可懂。沈晗心中说不出的悔,为什么心里明明是想着不走,到了嘴边,又变成这样伤人的语言?为什么总在想,这辈子不会伤他半分,却是利言如刀,刀刀砍在他的痛处?
她到了汴梁几月,也看了不少人情世故,渐渐的懂得了人有阶级之分。展昭官至三品,她却是平民女子,门第悬殊。这些事,她以前全不放在心上,但有时听人谈论,仿佛能与展昭相配的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心里也渐渐存了疙瘩。今日展昭斥她“不懂教养,不知轻重”,正是说中了她的痛处,她一直暗暗担心的就是自己是个孤女,又不懂礼仪,配不上展昭。在包府的时候,她处处注意,学着进退,上上下下都很喜爱她,没想到因为思念展昭心切,跑回府中,最后让展昭骂道“丢尽了展昭的脸。”她想争气,却到最后适得其反,怎么不让她伤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