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葬礼
孟砚书和温燃的第二次见面,是在那次婚礼的半年后。
苍南的秋季漫长多雨,温燃和郑雨荷出门时还天气晴朗,家用的小型电动三轮拉一车货回来的时候,天上忽然就飘起了毛毛细雨。
温燃靠在郑雨荷身边,母子俩一起挤在三轮前头的小棚子里。
这是个下午,三四点的时间。
拐过十八巷,路过小巷子时,里头传出了几声尖利的争吵声。
过后,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被许多中年人架着扔了出来。
哐当——
雨天道路湿滑,恰恰好少年的身体在泥泞的路上顺着泥水打了个弯,撞在了郑雨荷所驾驶的小车的前车轮上。
“哎哟歪!!”
郑雨荷吓得尖叫一声,急忙踩了刹车,“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大雨天的还跟家里人吵架……”
郑雨荷没看清这孩子的样貌,也不知道巷子口围的那堆人是在干什么。她只以为是孩子叛逆期不懂事,惹了大人不痛快,给孩子扔出来淋淋雨惩罚一下。
却没想到等男孩从泥地里踉跄着爬起,回头一看,郑雨荷提起的嗓子才又落了下去。
“哥……咳,小叔叔?”温燃先看清了车前男孩的模样,一眼就瞅准了他喉结处那颗小痣,随后拽起郑雨荷的袖子,喊道:“妈,是小叔叔!”
郑雨荷愣了两秒,才想起前几天好像是在温荣辉那里听过他提起一嘴小姨家的公公过世了。
当时郑雨荷正在晾衣服,抖了抖挂在绳上,“老人家身子骨儿不是挺硬朗,也没听说得什么病啊,怎么说走就走了?”
温荣辉长叹一声,“人老了身体再好也扛不住整天被气、被追着堵着到处要债啊!”
王丽娟是温荣辉的小姨,两人差不了几岁,但因为王丽娟这人性子古怪,从不与人为善,因此在街坊邻里口中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两家虽隔得近,但温荣辉妈妈走得早,小姨嫁了人也不和他走动,除了姥姥家那边有亲戚办喜事,基本上两家走动不了。
“这孩子……”
回想起刚才的情形,郑雨荷大体上猜出了今天是老爷子出殡的日子。
可是,亲爷爷出殡,孙子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郑雨荷这人虽然遇事斤斤计较,心疼她兜里那些赚来不易的钱财,但和温荣辉都是心善的人,上次在婚礼上碍于其他人的面子,狠了心没让孟砚书上桌吃饭,现在想想还多有愧疚。
“孩子也怪可怜的。”这是她回家后和温荣辉说起孟砚书时讲的第一句话。
“妈,小叔还在外边淋着呢。”温燃又拽了拽郑雨荷的衣袖。
孟砚书浑身湿透站在三轮车前。
他记得这个小朋友,这是温荣辉家的儿子。若论起辈分来,他确实是这小家伙的表叔。
孟砚书望了眼透明前车玻璃后的温燃,又扫了一眼郑雨荷,最终还是退向一侧让了道。
犹豫几秒,郑雨荷拧动车把手,三轮缓缓行进起来。
越走越远,温燃坐在车内抻着脖子朝后看,孟砚书依旧站在那里没动,垂着头,发丝都在滴水。
本以为郑雨荷会向上次那样绝情,但走了一段路,到了拐角的地方,郑雨荷却忽然脚踩刹车停了下来。
“妈?”温燃抬头,疑惑地盯着她。
郑雨荷摸了摸温燃的头,从座位底下翻出一把雨伞,递给温燃,“去,给小叔叔送把伞。”
温燃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接过雨伞跳出了车。
等他跑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发现孟砚书已经不见了。他站在原地左右张望,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
这次又没帮到他啊。
小家伙沮丧地垂下头,有些难过。
“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直到身后出现了熟悉的声音,温燃回头,发现孟砚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毫无动静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他举着伞仰头看孟砚书,大大的眼睛黑亮,“我来给你送伞。”他把手中的伞使劲儿往外拿,想递到孟砚书手上,但他实在是太矮了,够不到那样的高度,孟砚书又不主动接过。小家伙费劲地踮脚,气鼓鼓地声音都变得不可爱了,“你怎么不拿伞啊?”
孟砚书好笑地看着这个生气的小包子,还是没接。
他抬头看了眼天,乌云密布,黑压压的,眼看雨就要下大了,“你是不是傻啊,给了我一会儿你怎么回去,淋着回去么?”
听他这样一说,温燃才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尬笑道:“妈妈只给了我一把伞。”
“那你拿回去吧,我用不着。”
说完,孟砚书手插兜转身要走,却不料小家伙又追着他跑了过来,吃力地举着那把伞,想要为他遮雨,“我妈妈就在那边,给我十秒钟,我小跑过去!”
温燃朝郑雨荷的小车方向指了指,说道。
神气死了。
孟砚书心想。
但他还是没接。
他不想欠人人情,尤其是不怎么熟悉的人的人情。欠钱要还,欠人情依旧要还,欠的太多了,自己想不着,传到其他人嘴里就又成了孟文彬和王丽娟那样脾气不好还到处欠一屁股债死皮不要脸的泼皮。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快走吧。”孟砚书站在巷口的屋檐下,远远望着即将要送葬的队伍,眼神黯淡了下去,“你是小孩子,在这种死人的地方待久了,不吉利。”
“谁说的!我才不信这个!”温燃扯着嗓子喊,试图与这个不识好歹的人一决高下,“你这个人好奇怪,别人想帮助你你却不领人家的好意,没见过你这样的!”最后,小家伙哼了一嗓子,摔下伞就跑。
孟砚书转头,望着小屁孩儿奔在雨中的背影,有些怔愣。
最终还是收了那把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充满了分量。
温燃跑回去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这小叔叔是不是脑子不太灵光”。
上了车郑雨荷问他,“怎么样?”
温燃骄傲地摆了摆手,“我出马,指定能成。”
伞送出去了,也算是把之前的愧疚填上了,郑雨荷总算觉得了了一桩心事。
开车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唢呐和锣声,应该是老爷子起灵要走了。
乡间都有传闻,小孩子体弱,不如成年人,最好不要见死人队伍。
郑雨荷开得快了些,不到片刻,送葬的队伍很长,架着棺椁就从巷子里弯弯绕绕拐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抬棺时喊的口号。
一声接着一声,响彻天际。
雨下得越发大了,喊口号的却停了下来。
“拦住他!都给我拦住他!”
孟文彬尖叫着,王丽娟也头上勒着孝帽哭喊起来,“哎哟,我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了啊,老人走了都不叫我们安生啊!”
几个粗壮大汉合力压制住了孟砚书。
小小的身躯在成年男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孟砚书冲孟文彬的方向怒吼,“让我再见一见爷爷吧,求你了!”
“我求求你……”
最终,他还是像刚才一样,被人拖着肩膀丢了出去。
“妈,停一下!”
温燃又听到了哐当一声,他回头向老远的地方看了一眼,就看到在大雨滂沱中,那个少年再次被无情的家人丢在了路上。
出殡的队伍中,亲戚邻里只要和老爷子有关系的全都守在一旁为老爷子送行,唯独孟砚书像个局外人一样,被嫌弃地丢在了那里。
孟砚书无助地蹲在雨幕中,脚边躺着温燃送给他的伞。
雨冲刷着所有他从小到大的记忆,包括小时候躺在爷爷怀里闹着要买糖人吃;包括上了初中,为了回家方便,爷爷拿出了仅有的压箱底的几百块钱给他买了辆自行车;包括在最后的那段时光里,爷爷躺在病床上抓着他的手说:砚砚长大了一定要过得幸福。
“爷爷……对不起……”
孟砚书第一次哭,哭到眼角通红,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狼狈至极。
耳边的送葬号子逐渐远去,孟砚书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和爷爷说再见了。
他浑身是水地倒在雨幕里,视线模糊地想要抓起那把雨伞找个地方躲雨。
在伸手的那一刻,雨水哗哗的泥泞路面上出现了一双运动鞋,向他跑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孟砚书没抬眼,肩膀耸动地抽泣着,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来。就看到那双鞋的小主人蹲下|身,大概是真的心急了,他没有拿起一旁的雨伞,反而直接抬起他肉肉的小手,挡在孟砚书的头上为他挡雨。
这下孟砚书终于抬起头来,映在眼中的,是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
“小叔。”小家伙嘴角扬起一抹笑,叫了他一声。
孟砚书提了提嘴角想回给他一个笑,但是实在没了力气。
只见那小家伙依旧笑着,像变魔术般,空闲的那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抓着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别难过了,给你花。”
黄色的花朵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孟砚书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