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婚礼
十五年前，初春。
柳树抽了新芽，栽在道路两旁，包围温家的二层新楼。
绕过十八巷，刚上一年级的温燃背着双肩包蹦蹦跳跳从巷弄里穿行而过。
碰见面熟的中年女性站在路口拉家常，路过时温燃便会停上一停，脸上漾起一抹弧度，冲他们微笑着打招呼，“婶婶们好啊！”
“诶——”没有人不喜欢讨喜的孩童，这时候无论几个人在谈着什么重要的八卦，总会撂下话头回给温燃一个大大的笑容，“大丫放学回来啦！”
“大丫”是温燃的外号。
他从小就长得秀气，尤其是还年幼的时候，像个小姑娘。郑雨荷总是闲着没事带他出门前给他绑俩小翘辫儿，和温禧放在一起，明明就是两个丫头模样。
刚这样被叫时，郑雨荷还会替儿子解释一番，后来习惯了，连温燃自己都渐渐接受了这个称呼。
温燃冲嫂嫂们摆摆手，奔跑着消失在十八巷的尽头。
拐了弯，就到了温家的小卖部。
“怎么又结婚？”刚一进屋，他就听见郑雨荷在和温荣辉争吵些什么，“你那些亲戚朋友们，结婚离婚当过家家啊！”
顿了顿，郑雨荷又说，“何况，那些都是往上数不知道几辈子的结拜亲戚，人家结婚就来通知你去随份子钱，你就当那个冤大头去给人送钱啊！那又不是你亲老舅，没必要！”
郑雨荷抠门，温荣辉阔气。
两口子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到不可开交，尤其是在金钱方面。温燃听了两耳朵没听全，对家里那些八辈子打不着关系老爸还想要走动的亲戚，他也一点都不好奇。
印象中父母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拌嘴，但最后总会各让一步，这个家又会重新恢复平静。
过了一会儿，温荣辉拧巴着一张脸从里屋出来，看自己儿子回来了，准备从温燃这里下手。
他笑着走过来，路过冰箱时顺手从里带出了一块雪糕，站在温燃面前给他摘下书包，“来儿子，上学一天累了吧，爸爸奖励你的。”
温燃觉得有诈，没接。
果不其然，下一秒郑雨荷就从里屋出来，在看到温荣辉试图哄骗儿子陪他一起去婚礼时，当场就炸了，直接嚎了一嗓子，“大冷的天儿，你还敢给他吃雪糕？！”
事情的最终确实如温燃所料，两人各退一步。
温荣辉选择去镇上为小卖部进货，而婚礼，则是郑雨荷带着温燃和温禧去参加。
温燃最喜欢凑热闹，一听到要去参加婚礼的消息，乐得很不得一晚上不睡觉。站在镜子前换了不下十套衣服，扯着郑雨荷的袖子撒娇要妈妈的发胶和定型喷雾。
温禧大小姐对这种行为不屑一顾，捏着小叉子抱盘子吃猕猴桃，边吃边看温燃在自己眼前晃悠。
大小姐已经把一盘水果下肚，她哥还没挑好衣服。
“妈，您有这样臭美的儿子，心累么？”温禧同情地看着一边手托下巴的郑雨荷，问道。
郑雨荷乐在其中，致力于助力儿子的每个梦想，“穿搭也是门技术，平常人还没这耐心呢。”
有了老妈的支持肯定，温燃狗尾巴要翘上天了。
第二天清晨，郑雨荷跑房间叫了半天温禧，没叫起来。
温大小姐缩在被子里捂脑袋，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大人们肯定都喜欢温燃，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再说了，昨天我又没找衣服，我不知道穿什么。大周末的，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反正就是，我不去了！”
就这样，郑女士精心打扮一番，带着自己儿子去参加了温荣辉老舅的第五次婚礼。
那个时候，只要不在城里居住，镇上的房子能盖个二层的就算是相对富庶了。
远远望去，红灯笼挂在离正门老远的地方，拉一条线，像糖葫芦一样一串串向外延伸。对联贴在门两侧，窗花和大大的喜字贴在玻璃窗和门扇上，四处都透露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温荣辉姥姥家这几代人辈分稀奇古怪，同辈的几乎就见不到和温燃年龄相仿的。郑雨荷和众亲戚有说有笑，温燃的作用就是被放在一边，路过的行人走过去看过来夸一句这小朋友长得怪好看。
很快到中午的时间，餐桌上吃席的人凑了得有个几十桌，温燃坐在郑雨荷右边，抓着把瓜子儿嗑了一堆瓜子壳堆在桌前。
他无聊得很，周围叽叽喳喳一堆人，唠家长里短，他不想听，探头视线扫了一圈，发现在他这桌和前头那桌中间的过道上站着一个没有位置的男孩儿。
没有人主动邀请他坐过来吃饭，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温燃不认识他，但很好奇，“妈妈，那个哥哥怎么自己站在那里啊？”他与南海儿对视一眼，冲他笑笑，自己身旁正好有个空位，他对郑雨荷说，“让哥哥来我们这桌坐吧？”
没想到日常在大街上见了流浪猫狗都要捡回家的热心肠郑雨荷竟然难得地拒绝了温燃的提议。
“大人的事情你少管，赶紧吃饭！”
在小孩子心中，无法准确地衡量是非对错，更不会用大人们口中的那套有钱人和穷人天生有阶级差异这种想法来区分人的好坏与否。
温燃只是觉得，在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下，孤立站着一个与画面不太和谐的人有点奇怪。
望着那男孩的背影，看他正踌躇着寻找位置的样子，很令人心疼。
温燃没再和郑雨荷商量，直接扔了手中的大把瓜子朝男孩跑了过去。
那人一米七多的个头儿在小家伙眼中像是个巨人，必须要使劲儿仰头才可以看向他说话，“哥哥哥哥，你是在找位置坐么？”
男孩垂下眼，表情冷冷地点了点头，“嗯。”
身边人来人往，声音吵闹、环境嘈杂。说实话在那样的环境下温燃其实并没有记清楚那男孩的样貌如何，只记得他是个长相清秀的大哥哥。
人们由冬衣换了薄衫，而这男孩又穿得比常人都单薄些，校服底下是一层薄薄的高领毛衣。
十五六岁少年的喉结并不是那么明显，但在他仰头低头的动作间，喉结上若隐若现的那颗红色小痣却亮眼到惊人。
也就是在那时，孟砚书那冷冰冰却又独具特色的模样印在了温燃的心里，记了一辈子，再也无法忘怀。
“哥哥，我旁边有个空位，你要和我坐一起么？”温燃仰头看他。
孟砚书抿了抿唇，想拒绝但又不太好意思。他向来心狠，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人或事物不会轻易产生感情。
但说来也奇怪，这场婚礼家里只让他一个人过来，爸爸赌钱赔了所有，甚至把爷爷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大家都认识他，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因此多多少少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瞧他几眼，恨不得离他离得远远的，生怕被粘上关系再死皮不要脸地借钱。
对于这种刻意的疏离，孟砚书早就已经习惯了的。
但在看到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仿佛为这场不属于自己的婚事而真切地感到幸福时，他才真正觉得自己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直到，有个小家伙跑过来笑嘻嘻地和他商量，让他坐在他的身边。
孟砚书的铁石心肠仿佛被什么温暖的爱意给包裹住了。
“我……我可以么。”他小声地说着。
他不清楚这小家伙是谁家的孩子，但转头看了一眼那桌上人投过来的视线，觉得自己过去了，这顿饭肯定得让人家吃得不顺心。
“我还是不去了吧。谢谢你啊，小朋友。”
温燃垂着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以前都是他受大家的喜欢，不用多说什么，只要想要的东西一冲爸妈撒娇自然就给买了。就算是郑雨荷出去购物也喜欢带上他，往往讲价的时候把儿子拿出来一笑，再奶里奶气地叫声阿姨叔叔，这东西也就自然到手了。
但现在，温燃却觉得自己很无能，想帮大哥哥找个地方坐下吃饭的能力都没有。
最终，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孟砚书独自离开的背影呆愣出神。
“二丫过来！”
温燃抬头一看，是桌上的奶奶在叫他。往常的时候他肯定会跑过去乖乖地接受奶奶的夸奖，顺便嘴甜地祝奶奶身体健康，但现在，他只觉得很难过，想过去追上孟砚书。
温燃走过去，和奶奶说了两句话就回到了郑雨荷身边，“妈，我想……”
“你一个小孩儿，想什么想。”郑雨荷知道这孩子又要开始大发善心了，温燃不认识孟砚书，不知道孟砚书家里的情况，但她知道，“你现在赶紧吃饭，吃完了妈带你去镇上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买回去和学妹妹玩。”
说着，郑雨荷向温燃的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呐，你最爱吃的。”
这顿饭就这么在旁人的欢声笑语中落下帷幕。
饭后郑雨荷被拉着去给新娘家的远方亲戚敬酒，把温燃一个人留在了室内，“乖乖等着我回来啊。”
温燃无聊地掰着手中的橘子瓣，掰一片往嘴里送一片。
他现在无比想念他的好妹妹，嘴里咕哝道：“吉祥啊吉祥，要不你飞过来陪陪我吧。”
“想说话滚出去说，别打扰我睡觉。”冷冰冰的声音，带着起床气。
温燃本来在自言自语感慨一下，没想到他身后却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而且还语气不善。
他被吓了一跳，赶紧从坐着的小板凳上站起来，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这是人家结婚的新房，是个招待客人的侧屋。
眼下大家都出去闹新婚敬酒了，按道理来说屋里自然没人。
温燃走近，看到了沙发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一身校服，背对着他，有点眼熟。
“你是……？”温燃靠近他，警惕地伸了伸手。
没料到这伸出去的手还没到那人身边，就被半路抓住了。
“别乱动！”还是凶巴巴的。
这次，听声音温燃更加确定了是刚才的大哥哥。
他大着胆子弯腰凑上去，脑袋都要靠在孟砚书脖颈了，鼻息就喷洒在他颈侧，“大哥哥，你喝醉了么？”
说着，看孟砚书攥他的手没动，甚至还放松了些，温燃的胆子更大了。他直接用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戳了戳孟砚书的脸颊。
然后，就是稚嫩的童音，恶作剧得逞后嘿嘿笑了两声。
“哥哥，你喝酒了呀。”
“嗯。”孟砚书放开了他的手，睡迷糊了，又往沙发内侧躺了躺。
“哥哥，你后来坐的哪桌啊？我怎么没看见你？”
“没坐。”
“啊？没坐？没坐怎么喝醉酒的？”小家伙问题还挺多。
“捡的酒瓶，喝了一口。”
“一口？一口就醉成这样？”
“……”
“哥哥，你……”
不等温燃再说，孟砚书就被他吵清醒了几分，不耐其烦地翻了个身，转过脸来朝向温燃，就这样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一句话不说。
温燃被看得害怕，“哥哥……”
这是俩人的第一次见面，上来就差了辈分。
孟砚书叹了口气，坐起来敲了他一计脑壳，“叫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