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谢沧
月落西厢,楚行舟坐于亭内,细细查看着崔岫送来的账本,崔岫说,账簿曾经被人偷过一次,眼下她倒是发现了不少事情。只不过都是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这背后的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浑浊的多。
庆贤七年,温州旱灾,朝廷拨款一万两白银,当时的温州知州拨了两千两来赈济灾民。
庆贤八年,一千两白银恢复经济生产。
庆贤九年,温州又遭蝗灾,在任知州拨了三千两白银。
去年洪涝,又拨去了两千两。
再加上温州之前税收的银两,理应剩下四千两没有动。但是现在她算了一下,连一千两都不到了,这其中的银子不可能自己长腿跑了。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贪了朝廷的银子。
这么明显的痕迹,不可能之前一直未有人察觉。那么为何,这样一本指向性十分明显的账簿会到她的手上?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悄然叹息,抬头见碧落中一弯皎洁的月,也不知,此时的师兄是否也在望着这一轮月……
他还在怪她吗?
应当是怪她的吧,不然怎么会一封信都没有寄给她?
正想着,忽闻庭中传来一阵骚动。她起身,疾步走去,见到庭中景象,不禁皱了皱眉头:“发生了何事?”
崔岫正命令几名衙役压着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大汉,听到楚行舟的声音,连忙转过身拱手道:“大人,这几名深夜来府衙闹事,下官派人把他们都抓起来了。”
那几人似乎并不怕死的模样,这时还恶狠狠地朝楚行舟啐了一口:“呸!小王八羔子!来我们温州就是想贪温州的救济钱!你们这群狗官压根不管我们平民的死活!”
楚行舟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问了一句:“谁指使你们的?”
“无人指使我们,是我们看不惯你们这些狗官的不法行径!你们这么做,是要遭天谴的!”
“那你说说,你深夜来府衙,所为何事?若没有什么事,无缘无故打搅官员办公,是要被抓入牢狱的——你们家中尚有妻儿,你就这么不顾虑他们的死活?”
几个人煞白了脸,互相瞅着对方。到底是无知百姓,一听到牢狱就吓得腿软了起来。“牢狱?——我不要坐牢!”他们哀嚎着。
“说,谁指使你们的。”崔岫厉色道。
“是、是有一个人说……新来的温州知州年纪轻轻,内里却怀着豺狼之心,想要贪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我们兄弟伙一时气不过,想着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吓一吓就、就好了……”
“那人是谁?”
“记、记不清了……当时混在人群里,也没看到是谁……”
楚行舟垂眸,若有所思。“崔岫,将他们放了吧。”
“大人?”
“半月后我会在府衙门口施粥,你们去通知温州的百姓们,若是愿意相信我来当温州的父母官,便前来取粥。”
他们将信将疑:“你会有这么好心?”
“信不信随你们。但若是不来的话,这么多粥可就毁了。”她摇头叹息,作惋惜状。
都是庄稼人,知晓粮食的可贵。若真如楚行舟所言,他们可不想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粥——那些米,足够他们吃很久了。
果不其然,半月后,府衙门口排的人山人海。
当是时,细碎的阳光洒在百姓干瘪枯黄的脸上,为这群常年被贫困所窘迫的可怜人增添了一份暖色。夏末蝉鸣,使整个世间更加鼎沸。
“来,给——”
“多谢大人!”
“给——”
“谢大人!”
“给。”
“大人真是菩萨转世!菩萨转世!”
肖舷站在一旁咂嘴道:“哇,这场景真壮观。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大人可真是厉害!”说罢,看向一旁的崔岫:“崔岫,你说是不是?”
而崔岫则默默替肖舷默哀三秒:“肖州判,这花的都是你的银子。”
肖舷无所谓地摆摆手:“有啥好在意的,尽管花!看到他们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啊!”
崔岫没有答话,而是无奈地闭了闭眼。
这时,一位清瘦男子走至他们身边,皮肤白皙,约莫三十五岁。但听他开口道:“……是我错过了什么吗?”
肖舷见到他,惊喜道:“哎呀,老李,你从安平县回来了!”
崔岫朝他颔首道:“李州同。”
肖舷又开始了他的喋喋不休,叽里呱啦道:“老李你这几日不在太可惜了,我跟你说,咱们这位知州大人可跟以前的不一样!”
李仲文的目光转向楚行舟,他只是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是么。”
“不信你问崔岫!”肖舷指了指崔岫。
“楚大人确实是后起之秀。”
李仲文摇摇头,转移了话题:“肖舷,你的性子该收敛收敛了。”
“切,行行行,你们两个是一伙,我多余了!”肖舷撇嘴道。
直至米粥分完,温州百姓们似乎还意犹未尽,久久在府衙门前徘徊而不离开。最终楚行舟向他们承诺,自己一定会当好温州的父母官,再等上月余便会有救济粮送来。他们这才蹒跚着离开了。
楚行舟看向李仲文:“这位想来便是李州同吧。”
李仲文朝她作揖道:“大人安好,下官李仲文。”
“初次见面,还多关照。”
李仲文不卑不亢道:“大人说笑了,在下不才,怕是无能为大人分忧了。”
“……”
肖舷悄声对崔岫说道:“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崔岫摇头,示意他不要在这时多嘴。
李仲文不喜欢她,她能很清楚的感受到。
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她。
他为官数载,却还只是束缚在小小的温州州同一职,着实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而看见她年纪轻轻的便当了知州,心中定是嫉妒、不满和怨恨。肯定也认会认为她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手段才坐上这个位子的。
一个尚未了解,便凭一己之见给别人下了奸人的定义,这种人,还值得别人去信任,去委以重任吗?
其实,这样的人,不过是因为长年的怀才不遇,故而心中积怨。这样的人,一般只在乎自己的才华施展。若是给他一个机会,他必定能心悦诚服。
关键在于,这个机会如何给。
若是太过于明目张胆,他便会认为这是一种不屑的施舍,文人的傲骨这个时候便一览无余了。再加上他本就年长于自己,人生阅历也丰厚的多,小把戏他肯定会看得出来。
要想招纳人才,收拢人心,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某月,陆随安收到了温州的信。信里大概是说已经向朝廷请求拨款赈灾,但因为温州有谢长安,自己担心运来的粮食会有人拦截,想要请陆随安找一家优秀的镖局来运送粮食。
陆随安看完,一拍大腿,激动道:“这事儿我熟啊,我阿娘家里便是开镖局的!”
高元卿拿过他手里的信,扫了几眼:“你家镖局好使吗?”
陆随安拍了拍胸脯,自信道:“绝对好使!你放心好了!行舟有难我怎能不帮?我这就找我舅舅去!”
此时的白府门前,李全走了出来。站在门外等候的小太监上前,询问道:“师父,这么干真的好吗?陛下他……”
李全示意他噤声:“拿钱办事,嘴巴就要闭紧了。”
“……”
府内,白枫举面对的,正是一纸空诏。
他长叹,竟没有想到日子来得这般快。
听闻温州知州扬言,自己有前朝旧物,设下宴席来展示藏品,并且所邀之人包括了谢沧,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其中的讽刺意味。可是当日,温州大大小小的县令都到了场,唯独差了主角谢沧。
楚行舟倒也不恼,什么也没说,继续将这宴会举行了下去。只是一些想要看热闹的人,估计是白来一趟了。
诸位县令年纪也不小了,当望向这位年轻的温州知州之时,都默默在心里替自己叹了一口气。楚行舟高举酒杯,说了开场白之后,众人便开始了宴会。
酒酣之时,推杯换盏,倏忽间利器划破空气,带着寒气直直钉入梁柱。楚行舟上前,摘下了上面的字条。
“前朝之物,他日必取。”
楚行舟冷笑一声,他还真是对前朝之物念念不忘啊,看来从前师兄说的不错,谢沧就是想要靠这些东西来引起轩然大波——其心可诛。
“大人?发生什么了?”肖舷紧张地问道。
“无事。”楚行舟收起字条,“看来谢沧是要去劫粮了。”
“啊?”
崔岫道:“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怎料这时楚行舟耸耸肩:“什么都不做。”
这下子两个人都懵了。
“我不能在意这笔赈灾粮——所以,不能大张旗鼓。”楚行舟闭了闭眼。
话音甫落,便有小厮弓着腰上前道:“大人,府外有人求见。”
“可有说是何事?”
“她说……赈灾粮已经送到,还请大人查收。”
楚行舟一怔,明明赈灾粮还有五日才能抵达,为何今晚就送到了?她收拢袍袖,疾步走到大门处,一位身着蓝衣的年轻姑娘正笑盈盈地望着她,嘴角的梨涡煞是可爱。
“……展儿姑娘。”楚行舟不敢置信地上前,“竟是你送来的赈灾粮?”
“非也,只不过是中途遇到了谢沧,顺手帮了一把。”展儿笑吟吟道,“你的好朋友陆公子找的镖局也挺靠谱,走了这么久还安然无恙。”
楚行舟袖中的手颤了颤:“是啊。”
“那展儿便不打扰楚大人了,告辞。”展儿抱拳,转身欲离开。
“等一下!”楚行舟喊住她,“师兄他……也过来了吗?”
展儿回眸,莞尔道:“楚大人这般聪明,又怎会猜不到这一切——是谁的用意呢。”
“……多谢。”楚行舟朝展儿作了一个长揖,语气庄重而恳切。
原来,他一直都在的。
楚行舟抚向胸口,一颗滚烫的炽热的激动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
待宴席结束后,楚行舟开始将县令所送之礼一一清点。肖舷打着呵欠站在一旁道:“大人,明日干不好吗?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觉啊。”
楚行舟头也不抬:“白天人多,不方便。”
“什么?”
“肖舷,我记得你会算账,对不对?”
肖舷点点头道:“对呀对呀,我算账可厉害了!”
“好,明日放你一天假。今晚务必把这些钱算清楚。”楚行舟道。
“哦,好吧……”肖舷嘟嚷了几句,就开始乖乖干活了。
楚行舟站在一旁,轻轻皱眉看着地上堆着的箱子。
温州的县令,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先前放了消息说她楚行舟是个贪财之人,果然他们便上钩了。这不,在里面藏了些贿赂的钱财,准备在日后抱着她的大腿继续过好日子呢。
但最后的大鱼还没有出现,她目前不能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