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自焚
寂静的白府,偌大的宅院仅仅只剩下了白枫举一人。他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色衣裳,整理好衣冠。祭拜过自己的先祖,而后轻轻举起了桌上的油灯。
窗外明月别枝惊鹊,他仰头,恰望见七八个星子时隐时现。灯火的影子吞噬着他的侧脸,妖娆着,忽明忽暗。在二十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之下,他挑灯释兵书,一身都是月。
现在,他要以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方式来祭拜这个天地。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那年他中了状元,跃上龙门,红袍加身,金绶紫带。彼时年轻的他,一身傲骨,不肯为任何人折腰。
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与皇权对峙中,他被贬去了边疆之地——在那里,他遇见了孟桓。
他们几个年轻人,怀揣着对未来极大的热忱,怀揣着对国家繁荣的向往,怀揣着海晏河清的痴狂,踏上了一条艰险而无悔的道路。
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成功过,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惊世之才。他只道,任重而道远,流年漫漫,需要无数脚印,才能踏出一条光明的路。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时的孟桓,望着他的眼神里,只有信赖与钦佩。却在权力一日一日的消磨之中,他的眼眸失去了原本为王的光采。
也罢,他不再需要他,他也不必卑躬屈膝去挽留。
他穷极一生,更愿意当一名桀骜的孤臣。
——“我姓孟,名桓,字子甫。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孟桓的军师了。”
他将油灯掷于地,在火油的催动下,火势猛涨。
——“我孟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们四人,今日天地为鉴,结拜为异姓兄弟,他日苟富贵,绝不相忘!”
他深深望向皇宫的方向,再拜三拜。
——“若是子甫有心,奚臣愿意一生效忠子甫,不生二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火苗攀上了他的衣裳,蜿蜒而上。
——“哈哈,我得军师,如鱼得水啊!奚臣,说好了,他日我若为皇,你一定是相!”
他并没有任何挣扎,一直都是淡定若微风拂面的样子。有人告诉他,做一名军师,只要自己装作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别人就会觉得他胸怀大计,才会畏惧他。
——“得遇奚臣,子甫之幸焉。”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面不改色。没想到,在面对死亡的这短短时间,他还是能如往常一样。心中早已冷却了温度——那是对死亡的拥抱。
他闭上眼的瞬间,恍惚看见了一位年轻公子的脸。
阿练……
父亲走了,你要替父亲,在这个世间好好走一遭……千万不要和父亲一样,落得个自焚的下场……
那一夜,惊起了京城无数的百姓。大伙想要灭火,突然发现是白府走的水,于是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没有哀嚎,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天地间只有烈火燃烧的嗞嗞声,安静得让人汗毛直立。众人的动作出奇的一致,站在白府的大门前默哀着。
传闻中的白丞相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宣告世人。
这,就是一名权臣的下场。
庆贤十一年,秋。州县官吏登记报告,全州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凡一万二千八百多人。
温州知州楚行舟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五万余石,以佐其费。
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
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
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
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
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
又为之官粟,得四万余石,平其价予民。
为粜粟之所凡十有五,使籴者自便如受粟。
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熟,官为责其偿。
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渐渐地,温州开始流传了这样一句话——“不知皇帝第几家,但知温州楚知州。”
正准备前往堤坝的楚行舟忽然被肖舷喊住。
“大人,你准备去哪儿啊?可不可以带上我啊?”
楚行舟道:“我要去检查堤坝,你要一起吗?”
但肖舷挠挠头:“堤坝?之前一直都是崔岫跟着知州大人一起去查看的,不如大人也带上他一块儿吧。”
楚行舟沉吟片刻,颔首道:“也好。”
温州的堤坝一直是一个重大问题,为了防止洪涝灾害的恶化,她必须及时解决掉这个隐患。
河边的堤岸十分荒芜,他们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淤泥上,天空中时有飞鸟呼啸而过。楚行舟沿着河岸走了一遍又一遍,直将肖舷都走得头昏起来。
“大人,你还要走多少趟啊?”
楚行舟淡淡道:“你们现在这里待着,我去堤坝那儿瞧瞧。”说罢,她走到冲毁的堤坝处,伸手仔细地摸着那些石头。
这些石头应当是没有问题的,是用来做堤坝的材料。
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想得出神,她将手底下的石头一推,突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东西。她眼睛瞬间一亮,笑了出来。
得见楚行舟回来,崔岫询问道:“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我倒是知道这堤坝为什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了。”楚行舟道,“这件事必须要彻查。”
“大人是指……”
但楚行舟并没有选择说出谜底,只是道:“我们先回去。”
深夜秉烛,楚行舟立于书案前,道:“崔岫,你之前跟着温州知州修堤坝的时候,可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这……实不相瞒,大人,之前的知州大人从未与我讲过堤坝之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么说——他是想要隐瞒什么了。”
崔岫垂着头。
“他和谢长安可有结怨?为何之后再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
“谢长安向来在温州作威作福,所以一时兴起杀了知州大人也是有可能的,我们只知道知州大人最后是被谢长安杀死的,其他的便不得知了。”
楚行舟盯着案上的油灯,火焰一个跳跃,她一偏头,一只匕首便擦着她的发直直刺入书案。
崔岫瞬间脸色大变,喊道:“来人啊——有刺客——保护大人——”
随着飕飕风声,一个又一个黑衣人破窗而入,一间小小的书房瞬间便挤满了刺客。楚行舟抽出匕首,道:“你们是谢长安派来的?”
黑衣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也不答话,提着匕首便要上前取她的命。
楚行舟握着匕首,开始与他们交战。屋子里火星乍现,但楚行舟并不是神通广大之人,一个人打不了这么多人,正当她寻思着如何逃出去的时候,一柄折扇从窗外飞入,直接抹了几个黑衣人的脖子。
楚行舟一愣,转头朝窗外望去。
紫衣少年翻窗而入,恣意笑道:“陆过兄,你可让我好找啊。”
“永延?”楚行舟讶异道。
“哎呀,这屋子里的客人太多了。”永延笑眯眯地拾起折扇,一下一下拍打着自己的掌心,“着实令人不爽。”
抬手间,剩余的几个黑衣人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楚行舟愕然:“没想到,永延你武功如此高强。”
“陆过兄啊,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你可是与什么人结怨了吗?”
“大概是……”
“大人!”门外传来崔岫的声音。
崔岫带着人跑了进来,见到永延的时候怔了怔:“大人,这位是?”
“哦,这位是我的好友,他叫永延。”
永延笑着颔了颔首。
“哦、哦,多谢永延公子救了我家大人。”
永延上下打量着楚行舟:“诶,陆过兄,我可真没想到,你竟然是……知州大人啊?”
“亥。对了,你为何会来知州府?”
“啊,我正在街上走着,突然看见许多个人影奔着知州府来了,我就来凑凑热闹,没想到——就碰见陆过兄你了啊。”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说,今晚多谢你了,永延。”
“哈,不必客气。”永延朝楚行舟身后看了一眼,笑道,“陆过兄既然是知州大人,还请照料照料我这个穷人,日后的茶钱便由陆过兄替我付了吧。”
楚行舟哭笑不得:“好。”
永延笑得狡黠,向众人告辞之后,便如风一般又走了。
崔岫担忧道:“大人,你无事吧?”
“无事。”楚行舟摇摇头,“方才我都无暇估计你,你无事吧?”
“啊,无事。我乘着空子,出去搬救兵了……幸好有永延公子在。”
楚行舟喟叹道:“是啊。”
可这一切,来得都太诡异了。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是她没有想到的。
隆冬盛雪,俞昌和拼命的咳嗽着,突然两眼一黑,摔倒在地,拂落了一案的书卷。他好想睡觉,但又好像一睡着,就再也睁不开眼……
俞夫人想要搀扶他:“夫君!你再忍忍,大夫马上就来了……”
“不用了。”俞昌和摆摆手,瘫倒在满是宣纸的地上,虚弱道,“我的命数已到,不必强求。”
“……”
“夫人,陪我会儿,好么?”
“……好。”俞夫人泪流满面,胡乱地点点头,跪在俞昌和身侧。
“我死后,将我的尸首带回家乡。”
“……好。”
“告诉儿子们,不要做大官——白丞相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
“若是日后楚行舟回来了,将我的一卷《苍生录》交予他,其它的,你都帮我烧了吧。”
“好。”
“最后一句——若有来生,你若不嫌弃,我还娶你为妻。”
俞夫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俞昌和终究没能熬过严冬,在一片苍茫的世间,悄然阖上了眼睛。
总算可以摆脱啦,这悲凉的人世。
他的手执过多少笔,写过多少文章。可有哪一篇真的发挥了它的用途?
他教过多少学生,功成名就的不在少数,可能寿终正寝的又有多少?
年少一身狂傲气,不爱才气爱权力。奈何天公不作美,一腔抱负无计施。执笔育人安家国,一晃三朝尽过后。回首往事如烟渺,不知是喜还是愁。
孟子甫啊,你到底是走了大周皇帝的老路啊。
但愿你,事事不悔。
往后也别说我是你的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