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永延
楚行舟抵达温州官府的时候,已有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门前等候。他朝楚行舟行礼道:“下官温州通判崔岫,见过楚大人。”
“不必多礼。”楚行舟莞尔,虚扶了一把,“府里可只有你一人?”
崔岫闻言,欲言又止:“呃……还有两人,只是今日他们都有要事在身……”
“哦,无妨。”楚行舟踏入庭中,“本官初来乍到,许多事还需要崔通判你提点提点。”
崔岫拭了拭额上的薄汗:“这是下官本职。”
步入厅堂,她拢袖,坐于高堂之上。抬眸间,窗外幽篁深深,圈住一方天地,融融春光笼络苍翠之色,刹那间点亮了灵魂。“崔通判,坐吧。”
“不了,下官站着吧。”
楚行舟点点头。
门外一阵清澈的叫喊声响起,逐步向厅堂这边逼近。未见其人但闻其声,待那一抹清亮的白色映入眼帘,她扭头,望见了一张生气勃勃的少年脸庞。
“大人大人,肖舷来晚了,还请大人恕罪!”
崔岫在一旁解释道:“大人,这位便是州判肖舷。”
“嘿嘿,大人好。”肖舷挠挠头,但他所带来的风中,夹杂着胭脂俗粉的味道,不禁令人想入非非方才他在哪里停留过。
“肖州判,初次见面。”
“欸,大人别客气,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用钱解决的问题,尽管来找我!”
楚行舟颔首,不动声色道:“这么说来,肖州判,本官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交给你去做。”
“啊,什么事?大人请讲,都包在我身上了!”
“本官见你好像对莺莺燕燕颇有些研究,不如这样,你去取一些花草过来在院子里种上吧。”
肖舷一愣,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但他着实没有想到新上任的知州大人竟会派给他一个明明是由下人来做的事。“额,大人需要什么花草?”
“铃兰吧。”楚行舟浅啜一口茶。
“是!”肖舷正往门外走了几步,似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折回来询问:“大人,我可不可以找几个帮手啊?”
只是知州大人浅笑着,缓缓冲他摇了个头:“肖州判,这桩事,本官只愿教给你一个人办,其他人本官不放心。去吧,可不要偷懒了。”
肖舷顿时垮了脸,嘟囔个嘴就又退了出去。
待他走远,楚行舟垂眸:“崔岫啊,肖舷是个何方人物?”
“肖州判是温州肖员外家的小儿子,他父亲希望自己儿子能实现一番宏图,于是花钱给他买了个官职。”
“原来如此。”楚行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确实觉得肖舷的心思过于单纯了些,着实不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员该有的模样,故而抛出一问,事实果真如她所料。
“大人,下官冒昧,敢问为何大人要种植铃兰?”
“洪涝过后,必定会招惹些老鼠蟑螂,而铃兰有驱蚊赶鼠之效。”楚行舟长叹一声,“罢了,不提这个了。崔岫,你和本官讲讲,温州的情况吧。”
“是。”崔岫应道,“温州前年经过蝗灾,去年经过洪涝,如今尚有许多温州百姓无家可归。李州同去的安平县是洪涝灾害最严重的地方,所以这次特地去调查一下那里的水利情况。大人也应该略有耳闻吧,温州多灾多难,是个穷乡僻壤,遭受许多官员的嫌弃。在这里因为很难治理,所以升迁十分困难。并且,温州近几年出现了一个狠角色。”
“你是指谢长安吧?”
“是。”
“本官略有些耳闻。”
“谢长安本名谢沧,曾在江湖中混迹,如今倒是跑到温州来了。上一任温州知州因为曾经调查了谢长安一事,结果后来离奇失踪,听说是被谢长安杀死的。”
之前一直听闻谢长安的大名,如今,倒是真的要迎面对上了。
“本官知晓了,此人暂时放一放。目前最重要的,是温州老百姓的温饱问题。洪涝过后,许多粮食都会毁于一旦,房屋更不用说。重新修建房屋是一件极其耗费时间与精力的事情,况且现在老百姓吃穿都是问题,没有力气来修建。”
“那依大人之见,当下之急应该怎么办?”
“目前钱财短缺,我们应先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请求拨款赈灾。而朝廷拨款赈灾肯定是需要时间的,这期间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正说着,肖舷这时候从屋外跑了进来。
“大人大人!我把种子买回来啦!”
肖舷话未说完,就看见楚行舟目光□□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不禁毛骨悚然,顿时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此时此刻的他,心中只念道:坏了坏了这楚大人不会有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吧?!嘤嘤嘤我知道我风流倜傥英姿飒爽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盯着我……我是纯爷们!!
完全不知道肖舷丰富的内心活动的楚行舟,心里想到的只有——有钱,有钱,特别有钱。白白的地主家的傻儿子送上门来,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机会么!
“嗯,好。”她点点头。
肖舷立刻落荒而逃了。
疑惑之色浮上脸庞,她究竟做什么了?怎么看肖舷的样子有种她要吃了他的感觉?
“额,崔通判,本官应该没有很吓人吧?”
崔岫一头雾水:“啊?”
“为何肖州判一副怕我吃了他的模样?”
“那个,恕下官直言,方才大人的目光确实有些赤/裸。”
“哦……”所以他们把自己误会成断袖了?原来这样就可以被误会了。那师兄之前在京城的时候被说成断袖还真是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到。“哎,本官是想到如何拿到钱财了。”
“大人是想……”
“不错。”楚行舟颔首,“也许,肖舷正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
她站起身:“崔岫,你待会儿带着我的文书去问问周边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几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下官这就去。”崔岫答应下来。
楚行舟缓缓吐出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能不能成功。遥望京都八千里,不知明朝可相逢。
楚行舟所处的地方,其实是温州的中心地带,比其他僻远地区要繁富一些,如今也已陆陆续续有小贩摆起了摊位,但若是安平县,恐怕还是饿殍遍地的萧条景象。
她必须要速战速决了,再这么拖下去,百姓肯定是吃不消的……
如是想着,迎面走来一人。
紫衣翩跹,眉眼如画,折扇轻摇,风度翩翩。真真是一派翩翩君子的模样,但多了一份潇洒,一份畅快,一份属于江湖的侠客气息。“陆过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他低低笑了一声,朝楚行舟拱手道。
楚行舟见到他,颇有些惊喜:“永延!你也来温州了?”
说起这位永延小兄弟,楚行舟与他可谓是不打不相识。彼时楚行舟尚在来温州的途中,经过了泸州,听闻泸州知州正因为一方土匪而头疼不已,于是楚行舟毛遂自荐,向泸州知州献策,待剿了土匪的老巢,正巧碰见了一身重伤想要逃离这里的永延,他们还险些打了一架。后来二人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当临别之际,永延询问她:“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先生名讳?”
她没想多少,于是随口说道:“鄙人姓陆,名过。青山绿水,江湖再会。”
没成想,他也来了温州。
“哈哈,是啊。真巧。”永延朗声笑道。
楚行舟接着道:“这次打算在温州待多久?”
“看心情吧。陆过兄呢?”
“我?哈,大概是要待上一段时间了。”
“哦?为何?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楚行舟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是些琐事罢了,不值一提。”
永延的眸子里多了一些探究的意味,但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一双含着淡淡情的桃花眼。“既然陆过兄有要事在身,永延也无空,那便不打扰陆过兄了。改日得空一定请陆过兄喝茶。”
楚行舟莞尔,点头道:“好啊,改日得空,必是要好好叙叙旧的。”
他们擦身而过,但她只感觉胸口冰冰凉凉的——那里正放着一块雪白的玉佩。楚行舟抚过胸口,轻叹了一口气。
话说剿了那土匪老巢之时,出于私心,她便擅自留下了这只玉佩。着实是有缘,这枚玉佩通体雪白,挂着上了年头的绿色穗子,玉佩背面刻了一个楚字,好像是天意让它等着她一般。鬼使神差的,她和它一见如故。
若是一切命中冥冥自有注定,但愿,这个结果是能快意人心的吧。她这么想着。
此时的京城,正在试图掀起一阵狂澜。御史台中突然多了许多弹劾丞相白枫举的奏章,苏从始料未及。其中更有甚者已经当面上奏到了皇帝的面前。
于是白枫举连夜被孟桓传召了去。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抵是询问他有无僭越之心。
但实际上白枫举不想解释,清者自清,他一直以来都不需要别人的目光和看法。从前初次见到孟桓的时候,他一身傲骨,那时的孟桓赞赏他是个高洁之士。如今事无两样人心别,孟桓却在疑心他的一身傲骨之下是否藏着什么。
“皇上明鉴,微臣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白枫举累了,他伏在地上,语气是那般绝望。
“绝无二心,为何有那么多的人来弹劾你独揽大权,越俎代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他们挑中的是孟桓的底线,是皇权的稳固。在这样的说辞之下,孟桓即使再不相信,也要为了自己的地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白枫举知晓,在自己独立于高山之巅久了,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想要把他拽下来,跌入泥潭。而时间又恰恰选在孟桓对臣子权力最敏感的节点。
“一人曰虎,不信焉。二人曰虎,将信将疑焉。三人曰虎,则果信焉。微臣从陛下授职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差池。所谓独揽大权,越俎代庖,不过是微臣独立于人群久了,他们妄自揣测罢了。”
孟桓一指轻轻叩着书案,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白枫举,凉凉道:“白卿,你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你的忠心?”
需要证据吗?白枫举在心中自嘲。“请皇上宽限臣几日,臣必能找出背后诬陷微臣之人。”
孟桓顿了半晌,良久方道:“白卿,记住你说的话。一人独对千人,该如何交代。”
白枫举刹那间止住了呼吸。
直到他走出宫墙之时,他的双手依然颤抖着。
一人独对千人,在兵书上,这叫以一当十,需要背水一战。但若是在朝中,就是一家独对十家,孟桓是在警示他,做人不要太过独立,那是在将所有的矛头指向他。
仕宦家族若是联手对付他,他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孟桓考虑的,也并不是谁的清白重要。他白枫举就算做太多,也是徒劳无功,因为他已然成为了一颗弃子。
回到白府,望见白庭深正一脸焦灼的站在大门外,掌灯眺望着他归来。“父亲,陛下说什么了?竟让您深夜前往?可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白枫举笑了笑,温声道:“边境出了一些事,陛下召我过去商量对策。”
白庭深松了一口气。
白枫举注视着夜色中的儿子,他心里想要做最后一件事。他可以被毁灭,但他的儿子不行,他有更光明灿烂的前程。
“阿练,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父亲请讲。”
“皇上说,青州有地方恶霸作乱,需要有人去平定。我向皇上举荐了你,我希望你可以去外面看看世道,而不要将目光拘泥于京城。并且,我年轻的时候,在青州的土地庙旁的梧桐树下埋了一坛酒,你去将它找出来,回来带给我。”
“父亲为何突然要找酒了?”白庭深一脸迷惑。
“那是曾经我和苏大人、高大人和皇上结义的时候,祭天地的酒,如今风雨已过,二十年恍惚一瞬,我想将它找回来。”
“儿子知道了。”
阿练,但愿你能明白父亲这么做的用意与坚决。父亲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但你的路还很长,千万不要因为父亲而将你的一生束缚住。
父亲只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无憾一生,那便足够了。
一场大雨冲刷了整个天地,俞昌和的身体到底是垮了。他卧在床榻上,半睁着眼,细数窗外的蜻蜓。气若游丝时,他喃喃道:“对不住啊,夫人,我要先走一步了。”
俞夫人坐在榻边,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水,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什么浑话!你必须给我好起来,听见没?”
俞昌和呵呵了两声,紧了紧身上的衾被:“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什么?”
“我是说,我将结束人生的旅途,前往梦境中的极乐净土了。”
“你若是走了,让我怎么办?”俞夫人没忍住,垂下泪来。
“夫人,别哭了,你哭的跟恶鬼一样,我瞧着害怕。”
俞夫人立即抹干了眼泪,瞪了他一眼。
俞昌和满意地笑了:“我历经三朝,见过许多云波诡谲之事,想要留住的不过是一只墨笔一张宣纸。我瞧着我的学生一个一个走向山巅,但我又目睹着他们习惯了严寒,一去不返……实在是不忍心啊!”
他一遍一遍地叹息道:“不忍心啊……我真的不忍心……”
自古以来,江山为重。但俞昌和实属感性之人,他远远看重于温情。所以后来他不再专注于从政,反而沉醉于纸笔。
有人说,他只懂文墨而不通世故。但其实只是,看透了世事而心灰意冷,企图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变后来的一辈。
可望着他的学生们一个一个成功,再最终一个一个陨落。当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样的滋味,在他的心中着实不好受。所以他选择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