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云倦
这晚的云倦楼，旖旎风光，笙歌曼舞，美人顾盼生辉，权贵沉醉软玉。历遍人间温柔处，从此不是人间人。
“听闻梅大人家昨夜宴请，席上好多美人呢。”
“哈哈哈，梅大人宝刀未老，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
“若说风流，当还是苏大人莫属。”
“呵呵，千金一掷佳人笑，自愧不如啊。”
楚行舟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酒杯，恹恹地望了一眼台上摆弄舞姿，貌美如花的女人。只不过是想着来踩踩点，却没成想这云倦楼还真是挥金如土，豪横大气的恨不得把所有金子都贴上。今夜也没有什么能让人眼前一动的美女，楚行舟略有些失望了。
想着再过会儿便回去，没成想楼外吵吵闹闹的，霎时便有一群人提着刀剑冲进来，二话不说便要将这里包围，看他们的衣服装束，像是大理寺的人。
果然，当官的气势就上来了。
楚行舟心里唏嘘，但想到自己一个举人身份，刚来京城便钻进青楼好像听上去不是一桩美事，还是琢磨着如何偷偷溜出去吧。实在不行，这云倦楼也不是很高，直接跳下去也好。
如是想着，楚行舟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角落里，伺机而动，她正注意着大理寺的动静，怎料身后伸来一只大手，严实捂住她的嘴。
楚行舟心头一紧，刚想抡起胳膊肘向后袭去。那人清新的幽香钻进她的鼻尖，带着熟悉的气味。
“嘘，是我。”他沉沉开口，声音清冽。
楚行舟身子一僵，安静下来。天知道她现在有多想掐着她身后之人的脖子，质问他为何出现在这烟柳之地，是不是离开了烟雨谷，入了江湖，他就开始肆意妄为了。
“你先待在这儿，不要乱动。”萧行彻松开了手。
事已至此，楚行舟也只好乖乖地点头。
云倦楼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昏黄的烛光打在这些如雕塑般的士官的脸上，庄严肃穆。高元卿本是怀着兴奋的心情来的，结果查了半天也没有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逐渐由兴奋转变为不安，紧接着又转变为急躁。
眼下大家伙儿都在这儿等着，他堂堂大理寺少卿，总不能大张旗鼓地调查了半天，结果连一句交代都给不了吧！那也真的是太丢面子了！
正苦恼着，前方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小高大人，这么巧，您也在这儿。”
循声望去，正是那位不出三年时间便爬到礼部郎中的萧瀛萧大人。说起这位萧大人，高元卿真的是久仰大名，明明年纪尚未及冠，家族还是没落的兰陵萧氏，此次上京本该是艰难重重，但他愣是混得风生水起。都说在朝廷中，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但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的利益谋划过，如清风朗月般洒脱自然，毫不做作，朝中也是难得的对他好感颇多。如此一人，倒真的算是朝廷中的一股清流了。
高元卿十分欣赏萧瀛，于是出于真心地回以一礼：“萧大人。”
“小高大人，萧某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还请小高大人移步，萧某有正事相商。”
高元卿也是豪爽人，不推脱什么，吩咐了属下几句，便随着萧瀛进了雅间。萧瀛直接开门见山道：“小高大人，您现在应该离开这里。”
高元卿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满，怎么，我还没办出个什么事儿呢，你就要赶我走人？敢情这青楼是你开的？“萧大人这是何意？元卿不懂。”
“小高大人如今骑虎难下，不愿善罢甘休实属情理之中，但小高大人可曾考虑过，是何人引得小高大人来此？小高大人又如何确信您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今夜云倦楼大摆排场，作纸醉金迷之状，名为掩护，实为调虎离山之计。”
高元卿抿了抿嘴唇，心底有些赞同萧瀛的观点，但又有些担忧，毕竟萧瀛与这件事情毫无干系，与他高元卿也并无甚交情，他为何要出言提醒？恐怕不是出于善意。
“小高大人心里担忧，萧某知晓。至于其中利害，小高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萧某出言提醒，也不过是出于对兰陵萧氏的袒护，并无甚宽阔胸怀。若是小高大人信得过萧某，大可现在前往城门处，倘若小高大人今夜无所获，明日弹劾萧某妨害公务也可。”萧瀛笑得如沐春风，丝毫没有隐藏自己。
是的，他不是什么善人，既然有所帮助，必然有所需求，他目前离不开兰陵萧氏这个靠山，所以他才要帮助自己。高元卿得到了这个暗示，心底稍稍松了口气，他朝萧瀛点点头：“若真如大人所料，日后元卿便欠大人一份人情。”
萧瀛含笑，目送着高元卿带着其中一部分大理寺人手撤退。他长身玉立，站在阶前，这时，一个小婢女撞了他一下。
他侧眸，微微摇了摇头。
“萧郎中，哦哟，你也在这儿呢。”一位老年官员醉醺醺地走到萧瀛面前，“没想到，平时清高的萧郎中也爱来找美人消遣？哈哈哈……”
感觉到身旁的小婢女气场一变，萧瀛眼里冷光一闪，随即行礼道：“哈，萧某不及陶大人，只能凑凑热闹，至于美人，还是陶大人颇有心得。”
陶逸哈哈一笑，故作神秘道：“萧郎中年轻气盛，再来几个美人也不是什么事儿，赶巧本官识得几个国色美人，改日送到你府上啊，哈哈哈……”
萧瀛谦卑地行礼道：“多谢陶大人美意了。”
萧瀛不想再纠缠，正打算告辞，陶逸眸子一转，看向了他身后的小婢女，微微眯起双眼：“怎么之前不曾见过你带着这个婢女啊？”
小婢女的头又低了几分。
萧瀛不着痕迹地挡了挡，语气中透着几分紧张：“不懂事，怕生的很，怕恼了大人。”
陶逸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离，仔细品着萧瀛语气中隐藏的紧张，陶逸呵呵一笑：“萧郎中不必紧张，本官又不是什么强盗。”
“陶大人难为萧某了，萧某可不是这个意思。今日已晚，改日再与大人长谈。”萧瀛行礼告辞，带着小婢女离开了云倦楼。
“呵呵……”陶逸的眼中忽闪过锐利的光，他招来了侍从，悄声道，“去查查那个婢女的身份。”
“是。”
今夜无风无月，整个世间沉寂黑暗，早已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卷起一片狂澜。
从云倦楼到萧府这一炷香的工夫，楚行舟与萧行彻坐在马车里相对默然。萧行彻抿了抿唇角，几次抬抬眼皮想要观察楚行舟的神情，发现她一直神情淡淡，爱答不理的样子，自己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知道他此番是惹她生气了。
楚行舟不想看那个此时在她眼里云淡风轻的男子，她在心里一直在纠结萧行彻和陶逸的对话——听他们的意思，这是把她当成萧行彻的通房丫鬟了？怎么可以这样？
虽然她知道当时情况紧急，萧行彻也是不得已为之，但是看着他十分坦然地承认了，她心里还是不免又失落又气愤，京城是什么地方，美人何其多，他是不是早已沉迷于温柔乡之中？
那关她什么事儿啊？她为什么要难过？
越想，楚行舟只感觉越烦躁。
就这样到了萧府，二人僵持着，楚行舟知晓今日卖出的宅子是萧行彻的手笔，于是装模做样地冲他行礼道：“大人若无事，奴婢便先回去了。”
萧行彻哭笑不得，伸手拉过楚行舟往房间里去。“今夜恐怕不行了，你在我这儿待着。”
“你干什么啊你，你是身份尊贵的大人，我只是一个婢女，怎么能脏了大人的屋子。”楚行舟盯着萧行彻在房里点上烛火，一人站在原地念叨着，“美人相伴，可别让我这种无名无分的婢女扫了兴才好。”
萧行彻怔了怔，他转头望向楚行舟，昏黄的烛光笼络下来，模糊了他的面庞，平添几分柔和缱绻的色彩。他兀自笑了，眼眸如玉石般润泽：“我原以为你会在意我隐瞒你在朝中当差，见面装作不识，花费心思让你的宅子安在我府的旁边。没想到，你在意的竟是——无名无分？”
楚行舟愣了。是的，她最为气恼的不是其他，而是萧行彻将她说成了无名无分的通房丫鬟。她垂下头，一时羞恼，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慌张地死死攥着衣角。
萧行彻眼眸含笑，走上前，对着楚行舟温声道：“阿舟想要什么名分？师兄都给你。”
大抵是疯了，这句暧昧气息如此明显的揶揄话在楚行舟的心里竟起了风浪。“谁稀罕啊，你去找你的美人，不要招惹我。”
萧行彻笑意更明，哈哈一笑：“小阿舟，糊弄别人的话你也信，我可从来不需要美人。”
楚行舟抬首，沉沦在他似水般潋滟的双眸中。那双眼，承载了太多，细看之下仿佛什么都有，但那么清晰的，只有她这样一个羞赧的人而已。
“只需一人足矣。”
一字一句，如碎玉落盘，缓缓地，叩在她的心门。
楚行舟红了脸庞，低下头，用脑袋轻轻撞了撞萧行彻的肩膀：“你日日说些浑话，难道没有用在楼里的姑娘身上吗？”
萧行彻揉了揉楚行舟的脑袋：“小阿舟，你不信师兄，可让师兄好生为难啊。”说罢，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师兄明日就去楼里寻姑娘去，坐实了这名头。”
“欸，你敢！”楚行舟仰头，不满道。
萧行彻笑出声，眉眼弯弯道：“师兄幌你的，等会儿我让人给你备热汤，你沐浴了便早些歇息吧。”
“那你呢？”楚行舟眨了眨眼。
“师兄恐怕也要在这里不能出去了，今晚也许会有些人
来，毕竟……在外人眼里，你是我的人。”
他狡黠地笑着，令楚行舟感到局促，只好将他推出门外：“赶快走赶快走！”
萧行彻双手环胸，无奈地笑笑，于是乖乖地站在屋外。夜晚总是万籁俱静的，所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位少年人的敏锐直觉。萧行彻转了个步子，正好碰见一位黑衣侠客。
那人很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公子。”拉开面纱，正是今日劝楚行舟买宅子的那位姑娘。
“今夜不会太平，你多派些人手，不要闹太大动静。”萧行彻轻声道。
“是。”
“朝中也许有人已经开始忍耐不住了，江湖之中你多加留意，短时之间我也抽不开身。”
“是。”展儿应下之后，又将一袋银子和银票呈了上来，“公子，这是楚姑娘的钱财，您看……”
“哎呀，我都忘了。”萧行彻接过，凝眉思索了会儿，却又将这些塞给了展儿，“罢了，她到头来不还是讹我的钱，还不还无所谓了，拿着吧，就当是给你们的补贴了。”
您还真是无所谓了，若是到时候楚姑娘问起来，可别怪我没提醒您……
展儿扯了扯嘴角，退了下去。
萧行彻微微皱眉，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啊，一身酒气，等会儿可别被阿舟嫌弃了……”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楚行舟也记不清自己数到第几只羊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偷偷看一眼萧行彻又觉得害臊。琢磨了许久，她缓缓试探道：“师兄？”
“嗯？”萧行彻此时正因为地板硬得咯人而在考虑可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到床榻上睡，被楚行舟这么一喊，顿时觉得没了希望，“阿舟睡不着啊？”
“师兄，我有几件事不明，还望你能指点一二。”楚行舟麻溜地爬到床榻边，探出脑袋，正好对上了萧行彻清亮的眸子。
在这儿等着呢，该。萧行彻无奈道：“你问吧。”
“你为何会在朝中做官？”
“唔，说来话长。”萧行彻解释道，“三年前途中正好救了一个小子，他自称是兰陵萧氏的后代，名为萧瀛，此番正是要投靠兰陵萧氏的，只不过体弱多病，还没捱到兰陵就已经病故了。我带着他的信物找到萧府时，没想到萧氏族人打算将错就错，将我伪装成萧瀛，代替他前往朝廷做官，说是为了拯救没落的萧氏。”
“师兄，这样的措辞你也信啊？”
“兰陵萧氏怎么样无关我事，只是当时觉得有趣就应下来了，谁知道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我收拾。”萧行彻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你今日看见我装作不认识我，是因为不想连累我？”
“朝中变化莫测，你现在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举人，还是不要引人注目的好。”
“那你为何煞费苦心给我安了个宅子？”
“我肯定不能出面送你个宅子，但是又要让你知道有个宅子并且有足够的钱买下它，我找了很多人的。”
“这……是个明眼人都知道是你安排的吧？”
“又不会授人以话柄，你是光明正大买下来的，与我有什么干系，他们即使猜到了也没有证据。何况，这一条街都是权贵的府邸，你巴结他们总比巴结我强。”
“今日我遇见的蓝衣姑娘，是你的手下？”楚行舟想到今日站在宅子门前讪笑，而后又在云倦楼里拉着她换了一身婢女衣服的小姑娘。
“是啊。”
“那你今夜为何去云倦楼？”
“这……”萧行彻的眼神闪躲。
楚行舟瞪大眼睛：“你——你不会真看上那里的姑娘了吧！”
“怎么可能！”萧行彻撇嘴道，“这事不能提。”
楚行舟委屈巴巴，瞪了他几眼，翻过身独自生闷气去了。
萧行彻心中长叹一声，虽欲安慰，但几次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琢磨着她应该已经睡下了，便也不再纠缠。
二人整夜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