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帝
有诗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白帝城作为千古都城,其繁荣阜盛自然不在话下,走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一路香车宝马,时不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策马而过,引得姑娘们驻足盼望又羞红了脸庞。
楚行舟记得儿时在白帝城的时候,在陋巷里,肮脏漆黑,永远弥漫着一股臭味,怎么都无法与今日的白帝城相提并论。
云酬停下脚步,朝楚行舟拱手道:“楚兄,在此别过了。”
楚行舟点头,与他告别之后,一个人随意在集市逛了逛,目前首先应该找个住处,剩下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打磨自己,这白帝城繁华富贵是真,但纷纷扰扰迷人眼也是真,到底不是在池州那般如鱼得水了。
这边正盘算着,忽听闻身后有马儿嘶鸣,行人纷纷退避,楚行舟抬首,敛回心神,也向街道一旁退去。她转过步子,方发现那最近的马儿离她不过五步,若是她退的晚了,那她可要遭殃了。
她的目光所及,是紧紧勒住缰绳的一双如白玉般的手,和洁白如霜雪的衣袖。也不知怎得,她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浮过的微风散乱她额前的碎发,晃得她微眯起双眼。
但她,紧紧盯着马上的人,挪不开眼,那人化成灰她都认识。
纯白的里衣,外面罩着梅青圆领长袍,衣摆处绣着吉祥如意和七彩祥云的图样,柔软的青丝用白冠束着。看装束,像是一位京城的贵公子哥。
但那张脸清隽俊秀,一双清澈纯净的眼中掺杂着惊讶,疏离,矛盾的情绪,隐隐在长河深处,还掩藏着一丝心虚与尴尬。他抿了抿唇,却在下一秒移开了目光。
“清乐,怎么了?”跟在身后的人疑惑地望着他。
“无事。方才马儿受了惊,已无碍了,走吧。”萧行彻收回目光,装出一副与楚行舟素未谋面的模样,骑着马儿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楚行舟垂眸,躲藏在黑暗角落之中,她当然不会挽留萧行彻,二人在白帝城的相遇太过诡异。她是池州解元,来京城赶考的举人,而他像是京城的贵族,二人应该没有交集。
只不过……
楚行舟唇间勾起一丝冷笑。
萧行彻,你伪装的可真够逼真的,我一定会亲手揭了你的面皮!
楚行舟暗暗计较,趁着天色尚早多打听一些消息,来日也方便在这里立足谋生。
但她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只见得一男子勒马停在了一处茶摊前。
他身着黑色鎏金祥云锦袍,墨发用一只黑玉金冠束着,虽然风尘仆仆,但掩盖不了他的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再仔细一看,眉宇间总透露着一股野性,仿若这天地都束缚不了的样子。
越看越眼熟,楚行舟突然想起来了,上次在酒馆遇到的那位玄衣男子,可不就是他。
见他翻身下马,径直走进茶摊,楚行舟一笑,紧接着也进了茶摊。
这是个很小的茶摊,说书的也是位老先生,听书的茶客不是很多,其中还有许多稚童幼子围在老先生的身边,双目炯炯。
说书人三拍惊堂木,开始了他的经典开场白:“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任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嘿,各位看官,今日咱便讲一讲七年之前的熹和之难……”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自己也跟着摇头晃脑:“说来也是奇怪,周宣帝本只有当今圣上一个儿子,后来又领回了九岁的周灵帝,称之为流落在外的儿子,圣上自幼天资聪颖,文武双全,而那周灵帝不过平庸之资,是个无能之人,然而山陵临崩之际,周灵帝被立为了储君,圣上不过是封了个齐王。再后来,有妖后魏氏,生得个倾国倾城貌,无奈有副蛇蝎心肠,传闻与圣上两情相悦,却不知怎得入了宫墙。周灵帝也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废黜后宫佳丽三千,独宠皇后一人。魏氏恃宠而骄,进而将爪牙伸向朝局,大臣们苦劝无果,没有办法,大势已去,国运式微,圣上应苍生黎民之求,举兵反攻。最终,魏氏葬身火海,周灵帝殿中自戕……”
有茶客好奇道:“那魏氏真与圣上有过一段风流往事吗?”
说书人点头:“那可不!有人说啊,魏氏入宫便是为了做皇上的内应。也有人说,魏氏爱慕圣上不得,便入宫给周灵帝吹枕边风,想要报复圣上!”
“要我说,这周灵帝也是可怜!生得不敢巧,偏偏又昏聩无能,背负了千古骂名!”
“周灵帝周灵帝,这谥号‘灵’不就足以证明一切吗?他啊,就是一个荒唐胡闹,胡作非为的人!”
楚行舟站在一旁,看着说书人唾沫横飞,心里并不怎么同意他的看法。谥号里,‘灵’意为荒唐胡闹,胡作非为,拥有这个谥号的皇帝,名誉皆不好,但周灵帝真的如传闻一般一无是处吗?他既然敢废除后宫,说明他有这个底气,而这个底气绝不是来自旁人,古往今来,确实没有几个皇帝真正做到了废除三宫六院,只取一瓢饮的。
楚行舟上前一步,道:“恕小生直言,一个女人真的能祸乱国家吗?”
说书人听见这个问题,急得敲扇子:“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天底下倾国倾城貌的不止魏皇后一人,那又为何周灵帝废了后宫,只图她一人?”
茶客道:“指不定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引得周灵帝丢了心魄呢。”
闻言,楚行舟淡淡一笑:“若真是狐媚手段——如此俗媚下流之人,当得起一国之母么?”
众人皆是一愣。
楚行舟继续说道:“魏皇后出生名门,亦是一位大家闺秀,得到六位老臣的举荐才成为了一国之母,试问这几年间,魏皇后可有一丝一毫被人诟病?包括后来,周灵帝上朝,他所做的决定可否真的是魏皇后挑唆他做的?若真是如此,魏皇后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你又怎知是不是周灵帝事后与魏皇后商议,再在朝上做决定呢。”
楚行舟反问:“你会无聊到每日听的话与夫人再叙述一遍吗?再者说,为君者日理万机,宵衣旰食,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何谈慢慢商议?不宁唯是,皇上批阅奏章皆在养心殿或御书房,根据现有的《周书》记载,皇后魏氏每日歇于承乾宫,每月出入养心殿一次,无出入御书房记录。若是魏皇后当真祸乱朝政,史书怎会这样记载呢?”
茶客无话可说了。
说书人心想见了鬼了,风头全被占了,于是有些不满道:“这位公子,你既然对此事颇有见解,那不妨,你来讲?”
楚行舟勾了勾唇角:“这怎么好意思,不过是鄙人拙见罢了。”
茶客瞪圆了双眼,道:“诶,你讲!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讲出什么名堂!”
此时茶摊角落里,钟信朝孟岐低声道:“四爷你看,今日的茶摊可有得热闹看了。”
孟岐一瞥,便看见了站在最中央的楚行舟。他眸色渐深,哂笑一声。
楚行舟见那锦衣男子正向她看来,于是不再推辞:“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走到八仙桌前,一拍惊堂木:“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残篇断简记英雄,总为功名引动。个个轰轰烈烈,人人绕绕匆匆,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
“小生拙见,周灵帝并非荒唐胡闹,胡作非为,而只是在位时遭遇国难,国难并非因为昏庸而起,但已无能为力,故谥号应为‘愍’而非‘灵’,《周书》曾记载,灵帝孩童时期被农民收养,九岁时才认祖归宗住在皇宫,而距离他登基也不过十年的光阴,倘若他真的昏庸无能,那么能在十年之间便完成从农人到皇子的蜕变吗?倘若他真的昏庸无能,他真的能安然无恙在位十六年整吗?倘若他真的昏庸无能,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贤臣良将忠心追随于他,甚至于宁愿自裁也不投降?”
“依你的意思,你是在质疑朝堂?”不知何时,孟岐已经起身,正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楚行舟。
楚行舟看向他,拱手道:“此乃小生一人之见,如有得罪,还望恕罪。”
孟岐缓步走到她面前,眸子中带着审讯的意味:“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狂言妄语的口气倒是不小。”
“敢问公子,何来的狂言妄语?”
“谥号由礼部议定,交由皇上审批并亲自宣布,你说这谥号有误,难道不是在质疑朝廷,质疑皇上吗?”
孟岐的一席话点醒了众人,谥号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拟定的,而质疑谥号也就相当于质疑皇上的能力,且不说皇上当年造反发动战乱,皇家兄弟之间真有点什么,这也是皇族的秘密,轮不到一介布衣妄自踹度,主观定夺。
在场的都等着看好戏,楚行舟不慌不忙,并未露出怯色:“广闻朝政清明,我等沐浴清化,承蒙国恩。说是质疑折煞在下了,只不过圣上广纳贤才,从谏如流,是位圣明的君主,可若是没有上谏规劝,哪来的从谏如流呢?”
孟岐颔首,语气中却依然带着威慑:“胆子不小,你哪来的自信?”
“昔日青莲居士怀才不遇,作出‘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而这句话,亦是小生想说的。”
孟岐冷笑,轻声道:“呵,公子口口声声说心向大齐,可又句句在维护周灵帝,公子可是居心叵测,不满大齐,而想复周?”
言下之意,是在怀疑她叛国了——这可是诛九族的罪。
“公子,您言重了。在下确实有说过周灵帝不乏才能,然而他到底不是从小精心培养的皇储,自然比不过圣上。不宁唯是,周灵帝有人心不假,但追随他的,到底都是些迂腐老臣,比不得圣上手下人才济济。周灵帝确有天赋,但他也有致命的弱点,那便是目光短浅,猜忌心重,所以抹杀了众多贤能之人。如今是大齐的天下,周灵帝已亡,大周不复存在。圣上之贤明,是众人知晓的,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不过是在圣上的庇护下,翻翻前尘旧事讨讨乐子罢了。”
孟岐笑了,朝楚行舟拱手道:“公子才智过人,在下受教了。”
楚行舟回礼:“不过是樗栎庸材罢了。”
孟岐闻言,轻声道:“究竟是樗栎庸材,还是怀宝迷邦?”
终于说出了楚行舟想要的话,他这是在试探她是否有一颗报国之心,于是她笑答:“在下可不敢怀宝迷邦,若得公子赏识,在下必当知恩图报。”
孟岐倒是没有答话,深深望了楚行舟一眼,便负手离去。楚行舟倒也不恼,种子已经种下,它迟早是会发芽的,不急不急。
只不过是这些茶客,看完了全局,依然是一头雾水,也不知二位在打什么哑谜。
“公子,咱这宅子已经是最低价售出的了,您去打听打听,看看京城有哪座宅子像咱这宅子一样好商量的。”面前的蓝衣少女笑靥如花,唇边小小的梨涡煞是惹眼。
“我自知晓。只不过这么好的宅子,低价售出为何这么久了也无人买?”楚行舟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
“啊,这不是今日才售出的嘛。”
“张贴卖出的消息也需要时日,京城的人都不是傻子,稍有点口风便会有人提早押下这宅子。我瞧着姑娘,怎么那么像守株待兔呢?”
少女的额头上蒙了一层薄汗,脸上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了:“公子,实不相瞒,小女是受人所托,就等着您来呢。”
“是何人?为何这么大费周章?”
“此人公子识得的,只不过碍于身份,无奈出此下策,还望公子海涵。”
“那为何还要我出钱?”
“公子,走个过场嘛,也不能给别人落下口风啊。”
呵呵,这过场……还真挺过场的哈。
楚行舟叹了口气,也不再计较,等到她进了宅子里,这才发现这宅子与旁边的府邸是相通的,这用意真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也不知该笑他愚蠢还是天真。
萧行彻回到礼部的时候,却发现孟岐早已等了他许久。礼部可供不起这尊大佛,众人垂手站在他身侧,都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见萧行彻来了,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纷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孟岐见到他,倒了一杯茶,笑意中多了几分揣测:“萧郎中,来了,坐。”
萧行彻低头拱手道:“不知殿下有何要事?”
孟岐摆了摆手,众人纷纷鱼贯而出。“萧郎中,不必紧张。本王只是好奇,你之前离开朝廷——是去了哪里,做什么事了?”
“下官奉皇上命令前去儋州巡视,四殿下怎么说得臣好像干了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一样。”萧行彻坦然一笑,撩袍而坐。
孟岐微微前倾:“本王之前前去池州,遇见了一桩极有意思的事情。本王遇见了一个人,与你极为相似。所以本王猜想,你是不是去了池州。”
“哦?殿下可有问他姓甚名甚?改日若是有机会,臣也想去见见他,看看他究竟与臣有哪些相似。”
孟岐盯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喝茶:“也姓萧,叫萧行彻。”
萧行彻眼睛一亮,惊奇道:“竟是有这般缘分?可惜臣从未听闻过这号人物,不知是不是兰陵萧氏的后人?这般说来,臣下次一定要去池州看看了。”
“也罢,萧郎中既然不识得,就算了。”孟岐点点头,起身欲离开,“不过,萧郎中可比那位萧兄接地气的多。”
萧行彻朗声笑道:“哈哈,四殿下这话倒说的有趣。臣就当是四殿下在夸臣了。”
“你说是就是吧。”
待孟岐离开后,萧行彻扶了扶额。
真不曾见过这么夸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