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志向
翌日,楚行舟照着村人指的方向,来到了后山头。一座草屋在翠林掩映之下破败幽静,她上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楚行舟敲了敲房门:“有人吗?”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何人。”
楚行舟一惊,转身便看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手里还提着一壶酒,他上下将楚行舟打量了一翻,鼻孔里哼哼两声,越过她就朝屋里走去。
“你不是我村里的人,你来干嘛?”
楚行舟说明来意:“我听说,您会讲故事。”
见他没有闭门送客的意思,她便跨进屋来。屋里很是简朴,一床草席,一张桌子,一张凳子便已是全部家当,真真称得上家徒四壁了。
花爷爷灌了一口酒:“是,又如何呢?像我这么大的人,谁没几个故事!”
“黄金城里有个穿黄金袍的人,手底下还有一群恶鬼,这样的故事,可并不是人人都会讲的。”
闻言,花爷爷冷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见多了!”
楚行舟淡淡一笑:“五柳先生曾经写过‘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当然洒脱,可是老先生心中就不曾有过不甘吗?”
花爷爷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读过五柳先生的文章?”
“我素来敬佩高风亮节之人,老先生有陶先生之遗风,所以我慕名前来拜访。”
花爷爷摆了摆手,可语气中多了几分尊重:“阿谀奉承的话就不要说了,我不爱听。我不过是个山野莽夫,你也不必如此。”
见花爷爷的态度有所好转,楚行舟松了口气:“老先生,我此番来,是想问你,若是你真的隐山幽居,不问世事,那你为何还一直讲着白帝城的故事,对它念念不忘?”
花爷爷手一顿:“……千帆过尽,徒留怀旧而已。”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老先生莫不是如此?”
“……”
“老先生,心怀苍生为何不说呢?”
“说?何处说?谁能懂?心怀苍生又如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老先生尽管满腹诗书,却英雄无用武之处,这是一种悲哀,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村里的村民虽然热情,但心思单纯,不会想到忧民忧国忧天下,所以老先生便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们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
楚行舟又道:“大周将结尾声之时,蠹吏横生,社会动荡。而今的大齐……听闻皇上广纳贤才,励精图治,说不定可以开创一个盛世。”
花爷爷明白了楚行舟的意思:“你若是想劝我大可不必,于我而言,这些大抵不过前尘往事,拿得起放得下。我这一生没什么作为,窝囊又荒唐,往后待在这儿就够了,哪儿也不去。你若只是单纯与我说道,你尚且问问你自己,你对于大周大齐是什么看法。”
楚行舟略微思索,答道:“天地浩渺,逝者如斯。权力的更迭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在我有限的几十年光阴中,我只想保证我存在的时代,是有意义的,不问后事,不计前尘。”
花爷爷笑了:“志向倒不小。我可提醒你一句,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老先生也是追逐过庙堂的人,当理解我的。人之一生,俯仰一世,到头来不过是黄土陇头埋白骨,不仅将相,何况黎民。与其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倒不如在汗青之中留下一笔。”
花爷爷不免咂舌,眼前的姑娘,抱负太过于远大,他佩服她的心怀四海,但他也同样见到过太多在金迷纸醉中迷失了本心的人。世道清明,同时也肮脏着。
“老先生,我来还有一件事想要询问。”楚行舟道,“当年的周灵帝……是个怎样的君主?”
“周灵帝……”花爷爷喃喃,良久他开始癫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一个疯子罢了!”
“为何许多人都说他是疯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楚行舟有些焦急地问道。
可是花爷爷摇摇头,将她赶了出去,没有再提周灵帝。
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在花清松的眼中,可以用暗无天日一词来形容,年轻时,他也曾意气风发,桀骜轻狂。后来,他见多了明枪暗箭,人心险恶;见多了权力纷争,商贾压迫;见多了道德沦丧,伦理败坏;也见多了麻木无情,冷酷残暴。他不是救世主,不可以力挽狂澜,他只是万千百姓中的一员,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发妻被豪绅凌/辱,尚在襁褓的儿子被扔去喂狗,他的头颅被人踩在脚下,他能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过去,梦魇如同恶魔一般缠绕在他身边,令他不能喘息。
呵,茕茕白兔,东奔西顾,到头来,不过一场无疾而终。
血色残阳半掩在峰峦之中,为山岗镀上一层金粉,远看光明灿烂,霞光璀璨。他手里提着喝了半壶的酒,天地寂寥之中,唱起了那支古老而神秘的歌谣:“风渺渺,天苍苍,吾且提刀酒一觞,醉卧沙场君莫笑,吾要燕然勒石返故乡,爹娘尚等着喜讯报儿健康,雨纷纷,荒冢凉,吾且把酒祭爹娘,细想从前爹把地耕娘织纺,而今只能徒悲伤,黄金袍,坐庙堂,借问天子何处为家,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原不过是世事浮沉大梦一场,天子无情热血凉,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夜晚,书房。
屋内灯火通明。楚行舟敲了敲房门,经过里边人的许可,推门而入,乍一眼,她便看见了他案上的酒壶。
云酬笑问:“有什么事么?”
楚行舟打趣道:“若是我不来,倒错过一壶好酒了。”
云酬摇头:“算不上什么好酒,不过是桃花酿的薄酒罢了。”说罢,他给楚行舟斟了一盅。
楚行舟问:“怎么有闲情逸致喝酒了?”
“高兴。”
多么的简单粗暴,楚行舟一时找不到话回他。
“这些日子住的可还算习惯?”云酬问。
“嗯,多谢你了。”
“无妨。”
“云酬……”楚行舟抿了抿唇,问道,“你还有别的名字吗?比如表字什么的……”
“怎么了?”
“啊,也没什么……”楚行舟打哈哈,“只是一时好奇罢了,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衍止。”云酬说,“我的字。”
“好,衍止。”
云酬喝了一盅酒,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家中是做什么的?”
楚行舟纳闷,他问这个干嘛?刨自己家底,看看自己来路干不干净?“我原是京城人氏,只是我不知父母是谁,儿时我是陋巷里的一个乞丐,后来被我师父收养,不过生了一场大病,八岁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看着云酬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又禁不住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云酬摇头:“无事,不记得也好……”
什么叫不记得也好?楚行舟试探道:“我们从前……认识?”
“不认识。”
楚行舟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知道,云酬是个有着许多秘密的人,就在今日,她发现了他书房里的几本治国大略。可他之前与自己说过,他只想清闲平淡地过一生,很显然,他是在骗自己,他这次去白帝城也必定带着非同一般的目的,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
楚行舟思绪未完,却看见云酬倒在了桌上,像是喝醉了。
楚行舟心道,这才喝了多少酒啊……酒量不好,为何还要喝酒呢?究竟是什么事,才值得你这般高兴?
她起身拿了件薄毯披在他身上,幽深的烛光下,楚行舟看见了云酬嘴角扬起的一丝弧度,她轻轻摇摇头,离开了书房。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