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终是身不由人
顾淩君出门时,并没让天朗跟着,问他去哪里,只闻他道是忘川阁。
顾淩君本以为忘川阁是什么锦阵花营,原来是一处雅致的庭院,入门便听到各种鸟鸣声,有人上前招呼,却被他打发掉了。
没想到,斗鸟赏鸟到成了这些名门望族们的闲情乐趣,可真会玩。树下挂着大小不一的笼子,那些原本可以自由翱翔在斑斓天空下的小东西,竟被人关于笼中,沦为人们的玩物。
顾淩君突然被一只叫得响脆的画眉给吸引住了,忽而吹起了口哨来斗趣它,这画眉听着哨子,叫得更欢快了,它像是有着无限的顽强力量,在小小笼子中上蹿下跳,不停扑腾着,永远不觉得疲倦。
身后一个清朗声音传来,“原来顾将军也有此等闲情逸致,来忘川阁游玩。”
顾淩君冷笑一声,头也不回,俨然也没将那人放在眼里,继续斗着笼中的鸟,“晋王殿下不是也来了嘛,人生得意须尽欢,总归得及时行乐不是?”
见顾淩君态度如此,燕铭也没多计较,而是用颇为无奈的语气道:“说不定日后我们就是盟友了,将军何必与本王隔肘相见呢。”
“盟友?晋王殿下何处此言?”顾淩君眉头微蹙,没想到这晋王倒是不避嫌,如此忌讳的话都能脱口而出,看来他的目的很明显。
“哦?莫非本王猜错了,那将军此行目的又是为何?”燕铭琢磨着。
顾淩君侧首紧盯着燕铭的脸,眼底的光突然变得阴鸷了起来,“陶府的马车,是你做的手脚?”
燕铭笑着承认了,“为了私下见将军一面,也是难啊,本王只能出此下策。”
“你们燕家兄弟怎么斗,我不管,只希望你们的手不要伸太长了。”顾淩君沉声道。
燕铭淡笑,打开了一个小瓷碗,碗中尽是鲜活的蚱蜢,蚱蜢因被去掉后足,不能弹跳,只能在滑溜的碗中爬动。
“这只画眉倒是不错。”燕铭从瓷碗中夹着一只蚱蜢往笼子里塞,画眉扑腾掠过,蚱蜢已然成了它的腹中食,“将军眼光真好,这只画眉先前也是陶大人看上的。”
顾淩君思忖须臾,复而抬眸看着笼中欢腾的画眉,倒是觉得稀奇,没想到,陶雨息居然喜欢这吵喳喳的玩意。
燕铭仔细将他神色瞧在眼里,转而语气正色道:“顾将军,本王用一个密要,换我们一个交易,如何?”
闻言,顾淩君终于转身,正面对着燕铭,忽而长眉一挑,“晋王殿下要与本将军谈交易……那也得看殿下的密要是否有价值。”
燕铭胸有成竹,道:“那是自然,如不值钱,本王还拿不出手呢。”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顾淩君便离开了忘川阁。
长丰从门外走进来,“主子,这是成功了?”
“哪会这般容易啊……”燕铭长叹一声,忽而嘴角印着笑,“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顾淩君不选择本王,但他也绝对不会选择太子。”
翌日。
顾淩君不上朝,便往城郊校场走,活动一番筋骨,便跑到帐里喝闷酒。
喝着喝着,他思绪就飞远了。
远到十五年前……
那会还在雍城,那曾是他儿时的旧乡。
顾淩君是前朝名将之后,自小立下宏图之志,要报效国家,可谁知新帝继位,昏庸无能,暴虐无比,民不聊生。
当年父亲便和吴贤王南下京都城起兵造反,失败后,吴贤王被赐死,雍城顾家的两百号人,也没能幸免,然而顾家仅有他没死,是陶雨息救了他。
当年,陶雨息还是前朝长公主的嫡子,却也是他的儿时玩伴,抄家当日,陶雨息就在顾府。
仗着陶雨息的身份尊贵,无人敢动,母亲暗里便央求陶雨息,让顾淩君假扮为陶雨息的贴身侍童。贵族子弟,能有个年纪相仿的侍童也是常见的,侍卫见陶雨息身旁的顾淩君也没有过多的怀疑。
后来,公主府的人来接应陶雨息,也带走了顾淩君。
那一夜,他躲在陶府的马车里,从车帘缝中看见士兵抬着一刀又一刀,当空斩下,鲜血染红了顾府的每一处角落,他在泪眼模糊中,他告别了他的家人。
他还记得,那会陶雨息怕他承受不住哭喊出声,便用手使劲捂住了他的嘴,最终,陶雨息的手背上,流淌的都是他的泪水和鼻涕……
然而,这样的皇朝焉能长久?
果然有了吴贤王起兵在先,就有其他众多世家大族号动天下在后,纷纷在各地揭竿而起,反腐败朝廷。
燕家亦是其中一家。
在那短短数月中,战火四起,最后雍城的公主府也没有了,陶雨息和顾淩君一样,沦为无处可归的野孩子。
他们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与着难民一路逃到靖州。当年长公主长得国色天香,陶雨息完全继承了长公主的样貌,小小年纪便已是俊俏出尘,又长得白白净净的,走到哪都是最惹眼的。
顾淩君知道,那对陶雨息来说是最危险的,于是他掏着泥潭里的黑泥就往陶雨息脸上身上裹着,白玉香软的小公子,俨然变成一条黑恹恹的小泥鳅。
被抹了满身泥的陶雨息,只顾委屈巴巴的说顾淩君欺负他。作为报复,陶雨息也将黑泥裹了顾淩君一脸。
是啊,陶雨息乃皇亲贵胄,生来就是衣食无忧,长公主又将他保护得很好,致使他简单得像张薄纸,哪儿有那么多心思,不像自己,从小便被父亲当马一样训。
后来靖州也沦陷了,多重势力在靖州城厮杀了起来,顾淩君和陶雨息差点就成了那凶残士兵的刀下亡魂,还是燕逞救下了他们。
后来,燕逞打胜了这场战,平定了动乱,燕家坐拥江山,燕逞称帝,改年号为承乾,成就了大燕国,百姓才得以安生。
燕逞已然是知道陶雨息的身份,却依旧保下了他们,将他们带回京城,留在他的身边,有意培养他们成为他的心腹。
他们为报答燕逞的恩情,曾立志,言要为燕家守护江山,因为陶雨息从小身体不好,弃武从文。
当时年幼无知,以为守护了这江山,就当是还了燕逞的恩情,现在才知道,这一切都不似那么简单,他只知道,自己只有保住了大燕的江山,才能保住陶雨息……
尽管燕逞对他们圣宠有加,终究他们不是燕家人,燕逞当年能保住他们,以后也可能会放弃他们,燕逞有他自己的顾忌,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顾淩君知道,等他羽翼丰满了,对于燕逞来说,更多是为了利用自己。陶雨息的身份,就是燕逞握在手里压制他的筹码,然而,他只能就着一句话,江山在,陶雨息在……
顾淩君猛灌着酒,灌得他整个胸腔都是火辣辣的,直到将整个酒坛倒光了,才肯罢休,随手将空酒坛往地上一扔,发出破裂的脆响,他懒懒地躺在椅子上,随着长叹一声,似乎心中的郁闷得到了疏通。
帐外的天朗正好往这走来,听见了响声,急忙跑进来一看,那躺着的人一动不动,似醉非醉,“将军,你是醉了吗?”
“你何时见我醉过。”顾淩君依旧躺着一动不动,懒懒道:“老五他们呢?”
天朗朝他耸了耸肩,用鞋尖玩着地上的酒壶碎片,“副将和校尉他们都回去了,说好了让他们同你切磋武艺,你倒好,将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回去叫娘都不认识他们了。”
估计下回,没人不敢同他练武了。
“是他们自己偷懒不练习,拳脚生疏了,不全怨我。”顾淩君躺不下去了,就坐了起来,解下护腕,随后换上了自己的便服。
天朗看着顾淩君的神色,追问道:“将军如此郁闷,若非是那天去了忘川阁,碰到了什么美人恋恋不忘了?”
顾淩君嗤之以鼻道:“养鸟的地方能有什么美人,是燕铭。”
“晋王?”天朗惊讶,“将军找他做什么?”
顾淩君白了他一眼,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你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好不到哪去,他找你作甚?”说到晋王这号人,那可真是……“看似与世无争,实则野心勃勃,暗度陈仓,对东宫之位亦是虎视眈眈,所以他想拉拢将军府的势力?”
顾淩君点点头,道:“他想与我做一笔交易。”
“那你们谈成了?”天朗追问。
顾淩君摇头否认。
他没想到,晋王居然把当年事情原委告诉他,陶雨息将他牵扯进罪案的原由……既然晋王能知道此事,太子固然也能知道,陶雨息如此破坏太子计划,他还能独善其身吗?
“晋王胃口大。”天朗道。
顾淩君说道:“只要太子还是‘太子’,他晋王照样有翻身的机会。若当年楚王没有太子妃安氏背后的势力,没有安相的扶持,这太子之位,恐怕不一定是楚王的。”
天朗分析着,“所以当年立储之争,楚王其实根本没有胜算的把握,将军向来与楚王不合,他害怕将军选择晋王,所以在暗中设法埋伏,陷害将军。”
天朗哎呀一声,大拍双腿,道:“这叫什么呀,这叫‘我得不到,他人也休想得到’。”
闻言,顾淩君白了他一眼,这话能这么用吗?
天朗又似顿悟了起来,接着道:“所以,陶大人深怕你中了楚王的计,就将你牵扯到其他的案子中,虽略微涉嫌,但也罪不至死,可以说是领几大板子,扣几月俸禄就能了事的,为何被罚至边陲戍守十年?这罚得也太重了。”
顾淩君摇摇头,思索片刻,接着道:“这应该是陶雨息他自己的主意吧!”
“陶大人为何这么做?”天朗疑惑。
陶雨息的目的,他或许知晓,一来,可以躲开楚王的计谋,从而远离立储纷争而独避于世,日后无论他们谁人入主东宫,都与他无关。二来,可以趁此机会在军中摸爬滚打,竖起威望,适机巩固自己的势力,培养属于自己的心腹,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无论是战场,还是朝堂,虽说到哪都是刀光剑影,凶险万分,但是京城中的暗潮汹涌,更加让人难以招架,顾淩君叹了一口气,道:“经历的事情多了,顾虑的事自然是只多不少。”
天朗就纳闷了,“那陶大人为何不肯与你解释,还让你继续误会他。”
“虽说二人走得太近,容易让人抓住把柄趁机借题发挥,从而选择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但是,这次他……”好像故意的,千方百计的让他恨他,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了的事。
到底为什么?
莫非,陶雨息有什么不能告知的苦衷?
顾淩君郁闷,“走吧,回府了。”
天朗心里踌躇着要不要说,想了想还是说道:“过两天除夕了,今年的年夜饭,可要邀陶大人过府叙旧?”
“不用了。”顾淩君知道,就算叫了,他也不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