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复仇者
冰块和血液交织在一起。它们构成了山峰和红色的云雾。一缕缕水流在脚下流动,伊莎贝尔在一片苍白中迷失了自己。
实际上她忘记了曾经一切。那些冥冥之中的幻影化作无边无际的烟尘,然后变成她的本能。这种奇异的感觉一直在她身边伴随着她的一生。她似乎第一次见到枪械,就知道怎样去扣动扳机,怎样去拆分它;第一次碰到操作台,就知道如何驱动那架庞大的轰炸机。就好像是上一任的肌肉记忆一般,只不过代价便是失去了曾经的记忆。
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信息和远古时期的事情。名字是别人告诉她的——在墨西哥一个普通的医院里,一个带着墨镜的翌都工作人员走到她的床前,并用一些看不懂的文件证明她是英国的一支遗族,而她曾经的人还是物,都也随风而去。接下来她也只带着这奇异的名字活了下去。接下来舞台剧上的演员开始旋转起来,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她的朋友,她的亲戚,都如此顺利地安排好了一样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合理而毫无逻辑地出现。当伊莎贝尔现在躺在自己的架子床上的时候,回想起方才的那些自己的故事,发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此轻松且平淡地看待仅有的往事——而那反而是证明她存在着的唯一的清晰记忆,是色彩最为缤纷的几年。
当她盖上条纹被子时发出的一声叹息,是对地面生活最后的谢幕。她已在哈巴库克上面了,那些过去总会像曾经丢失的记忆一样融化,最后消散不见。可能只有接触到了某些特定的事物,才会浮现出那些深藏在背后的故事。她努力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争取在约恩镇的陈旧记忆弥漫上来之前想到点什么。
在长时间的思考后,随着重心轻轻晃动,她还是想到了一点短暂的片段。
一辆黑色的火车。
这辆火车有着厚重的装甲,载着她和一堆科学家在一个个小岛屿中间建立的联桥上飞驰。当时的天色很好,天空是浅浅的蓝色,而且阴天不会被太阳晒到,也看不到影子。那些小岛多半是由棕褐色的石块和一些苔藓地衣构成的。最后他们停到了一个相对大一些的岛上面。这座岛的周围被捂得十分严实。有着黑色的金属铁壁,在这些铁壁上,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射着灯光的窄槽,那些灯光极为刺眼。她能感觉到坐在他周围的那些研究员都刻意地远离她,就像她身上有什么病菌一样。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是吗?”一个研究员说道。
但是并没有人接他的话。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的盯着伊莎贝尔。
“这次的反应还真是不错,想想吧,我们马上就能研制出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她也马上就能重新戴回她的王冠了。”
另一个研究员把手微微举起来,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了,那人也只好闭上了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含义,在当时她并不清楚,她只记得接下来列车开始下沉,和轨道一起并入地下。而那抹阴天的蓝色,她倒是印象深刻。
接下来一个震动让伊莎贝尔醒了过来。是一些比较大的海浪拍到了哈巴库克的侧弦,让它颠簸几个来回,而船舱里晃动得更厉害了一些。红色的警报灯并没有亮,这里仍然极为安全。她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之中。
也许回忆确实是一场梦。
只不过现在她在想一些更现实的事情。首先她决定回头看一下银行卡的余额,然后把钱打给大浜。她之前也确确实实在干那些脏活,只不过从她转到哈巴库克号上面之后,雇主就不让她胡作非为了。这种危险的工作很难身兼数职。她在雇主名下做的最后一项工作是在那个白色尖塔上发生的事情。
望着那些还在黑暗中熟睡的船员,她知道离明天的白天还早得很。那些灰白色的迷彩海军制服被挂在每个人的床头的架子上。对于这些皱巴巴的制服,伊莎贝尔隐约记得她曾经也有过制服,只不过是黑色的,而且有红色的接缝装饰线,比这种装饰贫瘠的制服要华丽得多。
墨西哥,这个奇异的国度,她为什么在这里长大,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
在一个热带丛林繁茂的枝叶下,一辆黑色奔驰正缓缓沿着白色砂石组成的道路蜿蜒上山。这辆轿车相当高级,无疑是政府的防弹礼宾车。在墨西哥城,这里有快报废的旧车,有蝗虫一样成群的摩托,不顾一切在u形弯漂移的公交也有,但是一辆底盘紧贴地面、轮胎厚重、气势十足、棱角发着光的高级汽车显然不太入流。在街上,上千双劳工的眼睛盯着这辆汽车,这副景象这在城市的街区里确实比较稀奇。
塞勒斯把目光移向外面。他最终还是坐上了这种财阀一样的车子。
自从他完全占领整个国家之后,墨西哥的生活明显平静了很多,从最北部的沙漠到最南端的海洋如今都落入他的手中。在长期的征战中,塞勒斯·巴蒙德因为起初的快速掠夺,周边地区的抵抗势力最终正在重炮和暗杀下签署了协议,旧政府不得不承认塞勒斯的身份,在7月中旬,塞勒斯正式成为了墨西哥的统帅。而现在正是到了8月初,为了对抗南下的翌都部队,他正在建立一道深厚而有力的地下防线。而墨西哥城作为首都,自然成为了总部。
和其他的新政权不同,这里的人似乎对政权的改变并没有那么地抵触,似乎他们对原来的政府严重缺乏好感,以至于塞勒斯的军队花枝招展地进入市中心的时候,有不少人从窗口处向他们扔出鲜花和彩带一样的东西。旧政府引发的经济危机更使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不断激化,人民群众极为不满,强烈要求建立一个拯救墨西哥人、给社会带来安定,给人民带来幸福的新政府。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塞勒斯站了出来,一方面为国家社会主义展开更强大的宣传,对各阶层人民不断做出符合其愿望的慷慨许诺。一方面又通过雷基党的宣传机器向人们灌输“大众党”的概念,以争取得到他们的支持,在最初的雷基党出现时,塞勒斯当选总统的选票就已经基本和前总统持平。在这次精心谋划的突袭中,他终于得到了心中的地位。
在起初雷基党中的重臣也合理地分到了一杯羹,其中最红的一位大臣是苏比拉。苏比拉·弗朗科,最早是安保局的官员,他在雷基党和其他帮派厮杀争王的阶段开了不少绿灯,那个时候因为暴力冲突和雷基党的幕后工作,他的军警部队逮捕了大量的野党分子。一边收着雷基党的红包,一边听着底层人民对犯罪遏制的赞赏,他在最年轻的时候名利双收,享受着这个国家带给他的名望、财富、酒水和女人。在塞勒斯起义的时候,他也聪明地协助他们拿下墨西哥城——事实上是他在那几天给军警强制放假,又设置了严格的宵禁和巡逻队条例来困住他们,以至于政府大楼被攻陷后,一部分军警仍然以为他们在为原来的政权效力。
现在苏比拉坐着总理的位置,他乐意接受塞勒斯的一切恩惠。因为他真正想要的是面包和马戏,而塞勒斯如今慷慨地给他金丝做的的碟子,还给他切了一片最大的面包。他清楚地明白塞勒斯就是一盏明亮的吊灯,只要他没有倒下,宴席就不会停止,他心甘情愿地帮助着塞勒斯。为了以表忠心,他最终把前总统用五花大绑的方式献给了塞勒斯让他自行处置。
前总统被囚禁在塞勒斯的官邸最深处,房间很豪华,有富丽的壁纸和地毯,也有明亮的灯。但是没有自由——金丝雀笼一样。他现在正坐在沙发的一边,而占据沙发另一边的角色,正是塞勒斯本人。塞勒斯把两杯杯卡莫汁(kamokamo)放到茶几上,但是前总统鄙夷地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他认为塞勒斯拿这种东西是在侮辱他,因为他的舌头只是香槟就尝过上百种。
“你是个十足的财阀,但我不是。”塞勒斯冷冷地看着他,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处决他。
“你就眼睁睁看着你自己的国家膨胀然后毁灭吧。”前总统也没什么好的态度去回敬他。塞勒斯对待他算是极为残忍,除了他自身住在这个豪华的鸟笼里,他的家人和亲戚,都被苏比拉的私人部队屠戮得干干净净,成批送进了墓地。“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你还是趁早把我也杀了吧。”
“那样太没意思了。”塞勒斯拿起遥控器,对面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我要羞辱你。墨西哥的力量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太多。强盛的军队将会踏平曾经压迫过我们的所有势力——到最后一块敌人的土地划入我们脚下的时候,我要盖一座最豪华的塔,到那个时候,你有足够的时间红着脸坐在这座塔里反思你自己曾经的统治是多么失败。” 如今墨西哥的军人再度干政,曾经稳定过的文人政府统治墨西哥的时代又一次结束了。
“在某些情况下,尤其是你所面对的敌人是软弱腐烂的时候,暴力是最有效的解决途径。”塞勒斯站起来,他阴暗的身影居然如此巨大。“比如现在。你这高傲的蛆虫。”他运足了气,一巴掌狠狠抽在了前总统的脸上,不一会前总统的耳朵流出血来。“底层人民想对你说的那么多话,都不如这一个耳光来得实在。”
比起家人的境遇塞勒斯有过之无不及。
塞勒斯仅剩的家人——他的妻子和一个女儿和一些其他的市民一起被当时的政府军私自而残忍地处决在一片建筑工地的地下区域。她们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失去了联系,而塞勒斯废寝忘食,寻找了将近一个月。最终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当疯魔的塞勒斯找到这片因为火箭弹袭击倒塌的废墟的时候,所有的尸体都已经浮肿发臭,严重腐烂。只有额头中心的窟窿表明的她们的死因。而且没过腿部的积水表明有人放水淹了这个未完工的地下停车场,还试图炸毁了一楼的地面,用碎石来掩盖罪证。
泥泞而腐烂的尸体,沉重、血腥、恶臭异常。塞勒斯背着她们走了将近十公里的土路。在这个红色污浊的暴雨夜晚之中,滑倒了数次。一直到凌晨,塞勒斯才抵达家中。碎石划破了他的脸,泥水和血水浸透了他的白色背心,浅色裤子和鞋袜。在昏暗的灯下,那个累倒在地板上的空洞眼神,没有任何镜头可以描述他的绝望。
但是生活必须进行下去。他整理了她们的衣物,到公墓草草地埋葬,那些殡仪馆的挽尊人员甚至没办法去修复她们,让她们完好地结束这一切。
当塞勒斯以为就这么结束了的时候,他的政敌,或者说是前总统的某一个朋友的孩子盯住了他市长的位置,准备给他施加点压力,于是在某一天塞勒斯接到了公墓的电话。
石碑不光被不知名的破坏者凿毁,还在上面用难看的彩色喷漆羞辱他的软弱。在周围还有破坏者留下的烟头和尿渍。
于是最后,塞勒斯又挖出了他的所爱,并将它们埋到山坡上。他甚至不敢在两个坟冢上写下两人的名字。只种了一棵认路的速生树。在这个荒凉的山坡上。
直到那个时候,塞勒斯觉醒了自己内心的暴力因子。
也是那个时候,塞勒斯才拥有比任何一个人都有不倒的仇恨意志。
愤怒终于在有一天燃起了。塞勒斯永远不会忘记那山坡上一高一矮的白色坟冢。他也不会忘记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
塞勒斯从回忆中解脱出来,他瞪了一眼前总统,就离开了地下。
塞勒斯把总部分成了各种各样的区域,而现在他在墨西哥城内海拔最高的第3区,第3区的地理位置相对于其他的区域还有一些距离,不容易很快被攻破。曾经那些豪华的别墅和高尔夫球场一类的富人区设施,被灰色的、具有冷战粗野主义的防核堡垒所取代。从最高也是最结实的堡垒处往外看去,跨过塞勒斯的木质豪华办公桌,就能看到远处灰蒙蒙的墨西哥湾。而墨西哥湾的韦拉克鲁斯附近,还有几条潜艇正藏于深海里等候调遣。
塞勒斯的军队如果按照纸面上的数据来说算是非常脆弱的——他们没有规模庞大的机械化部队,也没有战略核打击一样的毁灭性武器,他们唯一的优势便是灵活和隐蔽。墨西哥的地形灵活多变,他们的反侦察意识比大多数的军队都强得多,而且和大部分国家不同的是,他们几乎做到了全民皆兵。这意味着,如果一支敌军驻扎进了城市里,民众隐瞒、诱骗陷阱和麻雀战一样的骚扰,还有夜间突击团各种方式的可怕突袭在几天之内就会彻底吞噬和毁灭一整支自以为是的精英部队。
他们在发动对翌都的空行艇突袭后,就立刻开展了对附近美军基地的围剿。多亏了美国大兵盲目的自信,他们几乎没来得及抵抗多少时间就被抹杀在地图上,而很多留下来的武器都被小心拆解,然后山寨到了塞勒斯的部队中。现在塞勒斯就靠着缴获的武器和在他宣传机器下的战争狂热,让这个国家变得如此危险和疯狂。不仅如此,受到塞勒斯鼓动下的加拿大人,也拿起了点燃世界地图的火把。美国在墨西哥节节败退,最终被墨西哥人赶了回去的重大成果让加拿大总统蠢蠢欲动。不过效果很明显,按照同样的方法,在透支自身力量开足了机器马力的加拿大,终于把阿拉斯加揽入自己的怀中。尝到甜头的加拿大,也像塞勒斯一样开始紧锣密鼓地加固防线,寻找着可以利用的美军武器,并试图把它们造出来。
雷基党的前身是‘矮子’的后代,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贩毒集团。雷基党其实在塞勒斯夺取政权的冰山一角之下,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努力,余烬在粗厚的纸堆里暗燃,积蓄他们的力量。因为历史的渊源,塞勒斯的军队最终和毒品也结下了泥古不化的孽缘。毒品是他们补给里的一项必需品,提供这些植物的农场却不在他们这——种植园在墨西哥变得少见,因为大部分地方都成为了为战争动员而建造的各种各样的工厂,而为他们提供货物的国家则是南美洲。自从2070年巴西和哥伦比亚就在为雷基党作为一个长久而稳定的供货商,而塞勒斯统治墨西哥之后,这两个国家自然很高兴——塞勒斯整合了地下乱象,现在所有的毒品都又这两个国家的大公司建立一条特供专线每年将上万吨的货物源源不断运往墨西哥。
面对这种新的市场需求,巴西与时俱进的企业家决定开辟两条特别的快车航线以外,还要扩充他们的农田。巴西、哥伦比亚、秘鲁、玻利维亚和巴拉圭的边境长度只有九千公里左右,而这些国家境内都有大量的毒枭在制作、贩卖毒品。那里大多是难以行进的茂密亚马逊雨林,便于毒贩们开辟小块的农业用地和飞机跑道,然后从其他几个国家进口设备来把这些植物变成真正的毒。到了22世纪80年代末,这里的机场已经数不过来。而巴西和哥伦比亚这两个还算大的国家,此时已经赚的盆满钵满。
塞勒斯刚刚在一个美丽的下午签完了关于巴西运输补给的文件。他用一个黄铜小锅煮了个黑红色的玉米来打牙祭,塞勒斯习惯性地将它掰成一半,用木头签子插了,拿嘴从底往上啃。他一边吃一边走出了自己的灰色城堡,享受阴面迎面吹来的凉风。他修建这座堡垒的时候还是被称为叛军的乱党头目,而他走出壁垒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统治者。自此,他成为了大家口中的度先生(dude),意思是大佬。那个曾经对这个国家无能为力的影子已经彻底被嵌入厚实的堡垒之中,而流入墨西哥湾的那条注满可卡因和古柯碱的涓涓小流,如今已经成为一条湍急的血色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