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下遗产

    克伦娜觉得自己是打败不了那个屏幕对面的人的。对于废墟天顶上面那些离得相当远的军用摄像头，她没有任何办法避开他们。这个人掌控着她的一切。他默默地蹲在电脑屏幕后面，看着这崎岖挪动的组构体如何费劲的找到了它掉落在别处的视觉模块，又看着它逐渐成为人形的怪物。

    她刚刚击碎了发射平台的底部板，流水和她一起下坠，一直被冲到几米高的下一层。下面的一层同样昏暗难寻。

    经过一段摸索和夜视能力的勘察下，克伦娜认出了这一个区域。这个发射场下面，是负责整备的备战区。

    和水下同样黄绿色的背景光，五只强劲射灯横排为一组，在一个长回廊中向两侧蔓延，其中一侧的庞大机器连接着楼上的发射装置，它们的作用类似于战舰的自动装弹机，但是比战列舰的自动装弹机都要大上几十倍，用来发射核导弹一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看上去，这个备战区只是〇形状建筑的其中一个方向的备战区，就像左轮手枪六孔之中的一个放子弹的弹槽一样。另外方向也有更多的装弹机，集中为中间的巨大发射架提供弹药。如果我们要把核导弹发射到外面的话，还要有5~7发一分钟的战列舰射速的话，这一整套深埋在核心的弹药配套装置不提，光是上面的导弹发射架就会有一百多米高，如果加上通道的长度，可能要一百五十多米的长度。

    在较近的那条路的，也就是有自动装弹机的那一侧，有一根柱子，确切地来说更像是插在一层楼里的一块方碑。方碑表面是钢化玻璃一类的材质，上面已经全是和周围一样，紧紧覆盖着的棕红色苔藓。这似乎是整个巨型建筑内唯一存活的生物。上面似乎显示着几行字，看不清。在需要仰视的高度，亮着很大的01和准备就绪的字样。克伦娜剥去了她面前的苔藓，上面显示着同样荧光绿颜色的字体：

    副炮编号准备就绪 请插入二级或以上的<摧毁>命令卡。

    一个如此巨大的设施竟然只是区区一个在整体上可有可无的副炮组。这座建筑的真正用途并没有那么简单。在走廊的墙壁上因为苔藓的覆盖，红色的联合国标志和fusang的巨大字迹变成了一些迷乱的色块，这些都被克伦娜忽略了。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不过对称的结构似乎另一个方向的尽头也可能是自动装弹机。

    沿着更远的那一个方向的走廊继续向前之后，脚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光滑的玻璃，很果不其然地，克伦娜跌倒了。她透过下面的玻璃，看到了下一层的房间。这个房间看上去就像是夹层一样，矮小地让人站不起腰，里面分成很多个圆柱形培养仓筒，这些培养仓整整齐齐地横排着，里面也躺着一排人蛹。他们正好跟克伦娜透过玻璃面对着面。克伦娜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凹陷和溶解的肌肉。枯槁的头上带着vr一样的装置，插着呼吸管，身体则埋在一堆可能用来维持生命的机器套子中。这些原本该运作的东西都失去了电力。夹层里的空间不像是这些潮湿破败的巨大舱道，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的空间之内保存得还算完好。

    毫不例外的是，这些人都死了。

    而且低温把他们保存得并不理想，它们面目全非。这些人可能是那些操纵副炮的士兵，他们睡在这里，但是却再也没能醒来。没有任何的个人物品，这些人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的眉弓，眼眶的形状，鼻子，颧骨，似乎都是一个人的各种翻版。看上去就像是克隆人一样。

    远处还有很多的玻璃地面，这里曾经正供养着密密麻麻的战备人员。在这个原本很有生机的副炮组内，全都是受困而闭目的死尸。

    副炮组已经这个样子了，主炮组又会有多少人安安静静地死在那里？防空炮呢？也许死的人更多。

    这时，克伦娜运算着，但是无一例外推出的是，这座建筑内，存活的人类都是0。不过她开始疑惑，这座巨大宫殿的用途。

    防御建筑，但是并没有必要建造这样大；远程炮台，就更没有必要建成不可移动的了。

    “你逃得出这间屋子，逃不出我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又传了回来。“我就知道你会过来找我的。”

    “……”克伦娜不管他的话。她在廊道上面飞速奔跑，可是又摔了一跤。

    “你要找的是这个吧。”一个立体影像倒映在她面前。一个电脑在上面跑着代码。确实是解码器。

    克伦娜依旧没有理会。她仍然在寻找进到下一层的路。她感觉开始耳鸣。感觉离下面越近，耳鸣的感觉就越严重。好像下面未知的空间有一种诱惑，而她的目标，也正是在下方。

    装弹机的下方自然是是弹药库。一组一组的核弹头被有序地放在架子上面，架子彼此相贴近，只留有一辆车宽的空间，就像是放大几十倍的的服务器机房。不出意外的被红藓蛀满了。核弹看上去也脏兮兮的，居然没有出问题。看着这些核弹头，包括刚才那些尸堆，她的心里却不曾像人类那样感到头皮发麻，相反，有一种隔阂感，那些死去的生物、未殉爆的弹药，和地板，电脑机组等东西别无二致。人造的身体，钢铁的心。它如此地冷酷，如此地不近人情。这时候，耳鸣的声音又大了一层。现在已经有一些干扰到她的心智——确切地来说是运算芯片的运算力。她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在渐渐发热，于是排放高温。她站在湿滑冰冷的钢铁地面上，耳后、肩胛骨和后脖颈的护壳，花一样逐瓣张开，里面鱼鳃一样红色导热管冒着白色的热气。

    人类最热衷也最拿手的技艺，便是残害同胞。

    周围的温度渐渐变高了，一些地方传来了吱吱作响的声音。克伦娜赶忙绕过了这一堆货架。她跑得越来越快，一条白色的美丽云雾在如此冰冷的世界中穿行，跳动，富有生机和活力。

    也许是地板太老旧了，前面有一处地板连着断裂了下来，整条舱道都塌陷到了下一层。她没有犹豫，就像从发射架滑落下来一样坚决果断，只一跃，就笔直地落入下方。

    她坠入一片紫红色的花海。而她散着白色烟雾的样子从天而降，像极了仙女下凡。

    这些花朵看上去极其地不寻常，确切地来说这花的样子更像是细长的触手的末端分裂出好几瓣，这些分裂出来的末端变得又扁又薄，打着波浪卷，看上去很像百合花，但是花瓣很硬，而且花蕊是一根根毛茸茸的蓝色小圆球，五六根从花心里伸出来。克伦娜没找到花萼到底在何处，这花的花瓣直接长在了茎秆上面。茎秆上面也有着细密的毛毛，但是因为环境潮湿的原因，它们水淋淋的，手感也不尽人意。

    这些触手花感觉很迟钝，对于一个突然出现的入侵者，它们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些硬邦邦的花瓣相当有韧性，就算是被踩到也没有任何问题，它们在压倒后一会就重新站了起来。而且花瓣也不会被压出痕迹。

    这些花看上去虽然奇怪，却没有任何威胁性，它们强大的生命力，把整个空间都填满了——巨藤扎根的地方净是些碎玻璃的残骸，它们从下面的夹层一跃而出，在地上铺的满满当当。不仅仅是地板被这些粗壮的巨藤所侵蚀，在上面开出的触手花。在墙壁上、天花板上，似乎不是太犄角旮旯的地方，都塞满了这种诡谲鲜艳的触手花，整个空间都呈现出一种由花瓣和花蕊组成的紫红色和深蓝色的杂乱马赛克的冷艳色调。这色调由于每一朵花并不大，而花蕊和花瓣的鲜艳颜色又相差甚远的原因，显得极其地膈应人。环顾四周，这所见之处皆是这种花朵。密集恐惧症将会毫不费力地死于此地。

    这些花开在了成堆的死人上面，有着尸体的给养，植物开得比土地更加娇艳。据一个古老的传说，为何樱花树能开得如此繁茂，是因为树下埋着历代死去的武人。

    这些巨藤看上去强壮，和谐，但下面寄生着的东西，似乎被脚步的声音惊醒。在那些尸体上面，有一些已经结出了足球大的胞囊，它们被这些花藏在了下面，静静地等着时机成熟。果不其然它们肥肥大大、相当挡路的球形外表马上被克伦娜踩爆了一个。

    胞囊立刻爆开，随着巨大声响而来的，是带有酸液的浓雾和那些触手的种子。这些种子和酸雾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极其猛烈的连锁反应，胞囊的表面被腐蚀或者被四散爆开的种子扎爆，它们爆炸的效果又波及到更远的胞囊处。随着刚才的一声巨响，整个房间就像是放了鞭炮一样，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向静谧的花房一下子炸开了锅。红色的酸雾弥漫得四处都是，渐渐周围的空气都被植物的汁液染成红色，而随着种子飞散的胞囊坍缩下来，流出了一大捧血红色的水。

    足足有五分钟左右，这场鞭炮的声音才安息，克伦娜看着这些种子乒乒乓乓地弹在机械的身体上面。如果是一个人类像刚才的她一样犯了这样的错误，这些锋利的种子早就会把人体的组织打成好几遍碎末，连骨头都能划破，开出几个穿透的洞出来。就算是穿着护甲，那些酸雾也能让普通的护甲软化，变成灰渣。她趟着血水前进。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是血水混着打烂的胞衣，啪嗞啪嗞地在脚下响着。随着深入，时不时都会有胞囊爆裂，断断续续的爆炸声响一直伴着耳鸣萦绕在克伦娜耳边。不过似乎只有死人的地方，才会有这种诡异的植物，虽然这些植物和花将会把有死人的那一隅填的滴水不漏，但是并没有蔓延至整个舱道。如果离远了看的话，那些联通的舱道并不像室内，仍然由大量的红苔藓占据了空间。

    这些连通着的房间看上去就像是专门为克伦娜设计好了一样，没有一处多余的道路，只有一条庞大的舱道让她穿过了这些不同的景区。好像是故意让她看到一样，像一本故事书，一页页展开，想把它的真相一点一点让她知晓，再把这个故事公之于众。

    克伦娜仍然继续向前。这时她似乎感觉有一些累了。不知是酸雾还是别的什么物质，干扰到了她的机体。竟然让机器人也变得累了。她不仅感觉到累，还感觉周围的触手花都在齐刷刷地盯着她。她猛的一回头，那些触手花和刚才一样别别无二致——它们仍然傻乎乎地全都向上开着花，没有一点变化。克伦娜便继续往前走，她虚晃一枪，又回头看，然而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一个机械，竟然像人类一样感觉到累，还产生了幻觉。

    前面没有了容易滑倒的地面，也没有碍事的触手花丛。她又张开她的散热组，大步奔跑了起来。这一次幻觉来得更突然了，她感觉跑着跑着，周围的背景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虚幻。耳鸣此时已经盖过了周围的声音，接收不到任何音信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固执而迟钝地继续向前奔跑。她渐渐感觉意识脱离了身体，在一片纯白之中向前飞行。

    “……运行故障……最新日志”，“弹药库……代理，恢复使用状态……”，“门……帮助……”，“乙型病……共……例…………进行调查……梦……”……一句句熟悉又陌生的话，模糊不清地在耳边响动。滴滴答答的仪表灯音效，和机器移动的电子嗡嗡声音重新充斥着这个寂静的空间。不仅有仪器的声音，还有人靴子跑动的声响，人工智能播报的语音等等。这座死寂的建筑，活过来了。

    声音变得不再单一，在这喋喋不休的报告似乎遇到了紧急情况。周围的动静变得更加繁杂——火焰和枪声，甚至是毫不相干的鼓掌和电子音乐的声音，也夹杂到了这混乱的环境当中。不同的声音四面八方地传来，震荡着克伦娜的思绪，她似乎不知道应该把优先目标放在哪里。她的行动渐渐慢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她再一次把迷乱的视线集中到一起时，看到的是火焰，爆炸，还有很多身影在她的眼前乱晃。这些景象逐渐狰狞地扭曲，形成一爿爿晃眼而不应存在于这个空间的鲜艳色块，在她的眼前噼里啪啦地飞速切换。她垂下头去。

    她垂下头去，激起了一阵水花的声音。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耳鸣也暂歇性地停止了。声音从极度尖利突然重归于寂静。她从跌倒的血水中爬起来，深红粘稠的水溅满了白色的机体。就像是一具带着鲜血的大骷髅架子一样令人发麻。

    面前的这一团可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尸堆。一个大坝一样的排水槽，里面的血水早就粘稠发黑——这下可是真的血了。在水面之上，已经积攒了两三米高的尸体堆，蛹室里的尸体尚可以长出一大片茂密的触手花生态，而这些穿着白色宇航服一样的尸体算是彻底烂了，宇航服上面也全都是虫蛀的孔洞。这些宇航员从水中堆叠出来形成一个个小岛。在白色的烂布下，骨头和肌肉堆得高高的，脂肪等组织则几乎糊满了水面。脚一踏进去，就陷入了沼泽的淤泥——那些烂去的肌肉是淤泥的原料，而筋肉和沉下的脂肪让这些淤泥更加血腥难走了。克伦娜趟着水，一点点向前挪动着。时不时有一些小生物因为水波的涟漪而飞起。这里没有苍蝇，却有大量的蜱虫聚在这里吸食能用的血液。每当几个小时，这些生物就会在这片血湖中巡逻，寻找新鲜的食物来源。

    新鲜的食物来源是可疑的。在周围高高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是类似喷泉一样放着水，这可能会让原本恶心的血湖能够稍微不那么恶臭。而新鲜的尸体，则会从这些喷泉口的宽缝隙中掉出来。有的在尸湖里面溅起大水花，惊起一大批蜱虫，有的就会掉在那些尸堆上面，把小岛摞得更加高大。克伦娜看到最近的一具尸体被抛下来的时间正是在前五分钟，当时尸体就掉在她面前。她条件反射地向前挥拳，那具尸体直接被腰斩，四肢和内脏散落在四周，不一会上面就都挤满了前来吸血的蜱虫。

    不过这一切似乎为了大坝尽头的终端机上的那个跑着代码的电脑，似乎显得太不值了。那个终端机被嵌在墙上，也是占据了整个墙壁。中间那个熟悉的荧光绿色的方碑再熟悉不过了。和其他碑不同的是，这座方碑下面蜷缩着一具穿着橙色制服的机工兵遗骸，上面插着一张黄色的透明命令卡。命令卡正接驳在机器中，闪着温暖的黄颜色光芒。克伦娜终于把它拔了出来。命令卡上面跑着的代码等级是一级指令，在一段命令代码滚动的后面，写着<修复>。

    在卡片被拔出来的时候，那些宽槽流出的水也停下了。望着水流滴滴答答落下的最后声响，克伦娜认为，没有掉下来的新鲜尸体，这些以尸体为生的唯一生命，也即将全部覆灭。

    “如今你又要离我远去了。”那个熟悉的人，他甚至连这里的景象都能看得到。无处不在的眼睛，多么地让人厌恶。

    “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我的幻觉都是真的。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你都知道了……你正在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

    “你要毁灭我的话，尽管来吧。”血液沿着外壳流到脚边，克伦娜站在最高的一个尸堆上面，机械的眼睛闪动着愤怒的红光，望着阴沉死寂的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