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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捕食者与被捕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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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时间对于克里米亚来说算是一件曲折和有趣的大事,不过放另一边看我们也丢去了另一个人的细节。也许我们应该再谈一谈我们的另一位男主角——泰大壮。

    泰大壮的任务不仅仅是在这里制造出他的研究成果,同时还背负着一个重要的使命——也就是在翌都成功地存活下去。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孤身一人,自立一词真切地从头到脚贯彻了他人生,从弥漫着紫色烟雾的家、到灰蓝色的学校生涯、再到微弱黄绿色天空下的一个夜晚,那条通知书呈现在他的电脑上的时候,他也是孤身一人在一间小房间里面,静静的注视着公文上面的红色五角星和国徽的图案。

    他的父母都在那个遥远的天上工作,所以他注定也要到那里去。子承父业,这是中式家庭很典型的一个思想。而他的父母又是这其中更教条的那一侧。他们两人在天上相恋的时候,似乎连婚礼也是极具学术化地脱离了低级趣味。所以他们似乎不懂得如何去讨好,性格也疲于打理,为更重要的管理和学术让步——这也让他们在旁人眼中更加尖酸刻薄。就是在这种家庭下成长的孩子,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为了科学的延续。

    克里米亚尚且能靠着丰厚的存款混吃等死,伊川葵和伊莎贝尔也可以为某些势力干脏活而在刀尖舔血。而他并非是纨绔子弟,又不曾是从刑法上龙口夺食的杀人越货之恶徒。他更像是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更甘心抱着铁饭碗去一步一步搭砖块,给自己的地位一步一步垒高。

    他倒是没有跟着克里米亚他们一样去修理壁垒上面的坑洞和出了问题的发动机。而是决定打一份工,因为打工的凭证和记录不仅能像克里米亚那样的训练一样成为翌都里面的‘适格者’,而且能打到条件相对优渥的工,还能给自己一些喘息的资格。况且,在某些情况下,他圆盘状的测试发动机光燃料的费用就已经很烧钱了。现在他有手段搞到氢燃料的路,却没有钱去搞到氢燃料。

    几天前,也就是克里米亚和他在隧道巷子里吃柠檬鲑鱼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一条显示在店里的一条招工信息。那几天他又回到了那家店。

    光头大叔希望能把他留在店里干活,但是碍于面子,泰大壮又委婉谢绝了这份工作,他对于来来往往的客人来言显得又有些怯懦,他宁可做一些‘幕后工作’。因此他按照店上的地址,和大叔有些惋惜的语言中,在百式餐厅当服务员。百式餐厅位于隧道更底部的地区,一个巨大的天井型建筑坐落在五十米以下,周围陪衬着占地高达十二公顷的人工丛林之中。算不上是最高档的店面,但也绝不是普通食府。圆塔一样的建筑,高踞于人工湖之上,门面是古典红木式的,中式的圆雕塔楼,每层的八角飞檐用丝线连接着下一层的阳台。金线上面挂着彩旗。整体装修的也很豪华,是属于江南地区小而精细的风格。地下一层有一个专门的甬道,是员工进出的地方。对方看了看他的简历,眼睛扫视到中间父母工作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答应了让他打一周短工的需求。

    第一天入职报到的时候被告知,服务员制服的扣子要全部系上。服务员的制服是唐装,白色的底色,红色的口子和花纹装饰。带泰大壮进门的领班不留情的扫了扫他,讥讽道:“你穿西服呢?快点扣上,装什么样子。”等泰大壮慌忙地系上扣子时,就被安排到电梯口引导客人。这是个成为包厢服务生之前必须要干的活计,同时也是锻炼心理素质。

    在长时间的领班中,“早上好”、“欢迎用餐”的问候使得客人和泰大壮都彼此有些厌烦。有时候泰大壮遇到冷峻一些的客人,便收起话语,微笑着点了点头。腰微微地向下倾斜25度,右手摊开侧伸,把剩下的事情推给带路的服务生。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也是长期在人群中察言观色随而得到的技巧,和善于咋呼的克里米亚相比他的处事原则格外不同。早在学校生涯,他一直低调且卑微,眼睛和腰腹都在长时间的观察中变得格外灵活。在这里站班的时候,感觉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慢了。长久地站立除了枯燥之外,还能将很多人事观察地格外仔细。传菜工大步流星地在包厢间迎来送往的时候,厨师长挑起手来,掂量着今天鲍鱼的分量,决定是否应该排水。扫地机器人在地上爬行的时候撞到了小动物,被小动物趴在上面艰难地打转。盖过厨房火焰的油烟声音的是客人猜拳劝酒的游戏声音。在这热烈的背后,被倒光的葡萄酒孤独地倚在角落里,和幕后的服务生正在为各种各样难洗的盘子一样黯然神伤。待到客人走后的幕后清理收拾工作可是一场硬仗。

    也许领班觉得泰大壮的工作做得很好,又或许有客人认为一个像牦牛一样结实巨大的黑脸服务生在门口迎宾有些许晦气,很快,泰大壮就被调到幕后服务的位置。

    换桌布就是第一道大坎。彩石的大转盘至少有一百斤起步,要想挪动它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更麻烦的是清洗转台,熟练的服务员会往上面打上一层发泡凝胶,然后用刮子在上面转两下就洁净如初。杯盘的放置也有严密的规定,大盘子要相切于桌面,调羹与筷子要相互垂直。杯盖要在客人来之前拿去。银勺子要和筷子又要绝对平行,牙签摆放在两者末端的中点,杯子则在调羹指出的方向摆整齐。如果遇到左撇子的顾客,要在他面前半分钟内把这些要领全都对称调换。玻璃杯的检查标准是面向吊灯,灯光中不能有水珠,也不能有指纹。

    泰大壮逆来顺受的个性学的倒也是很快,领班是一个画着烟熏妆容的女子——相当地有控制欲。“客人是上帝。”这句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话在她心中成为了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她又很精明,很会讨经理的欢心。之前她就在夜总会当服务员,她还喜欢对着镜子夸夸其谈,只言片语之间泰大壮只记得她洗过的盘子甚至多于她的头发。

    这时候泰大壮又学习了些新的话术,被催菜时也需要耐心地给顾客道歉:“请您稍等,马上就来了”、“十分抱歉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就去帮您催。”即使菜没有好,或者还没有排到的时候也要这样稳住顾客,事实是否如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话术要说得又漂亮又真实。有时菜上的多了,撤去多余的盘子又是一门学问。泰大壮在这方面可算是吃了不少亏,他习惯性地把菜像堆土一样挤在一个小盘子里,虽然客人并没说什么,但是实用主义的他仍然会被领班用浪漫主义的暴雨狂泄一通。

    在侧间的小包厢里,上菜倒饮料、倾听一些千篇一律的谈话——无非是帮忙办事、前来感谢、商业合作。而单纯的聊天吃饭的顾客中的谈天机会少之又少。再加上时刻要保持好的职业假笑,其乏味程度难以言表。后来泰大壮经过长时间的观察,终于懂得如何利用背靠小门和光影的关系,打盹或者刷手机而不被经理发现。望着备餐间铁槽里的盘子,如何在有限的空间内装入接近无限的物体,也是一门服务生之间深奥的学问。

    从早上九点的时间一直干到下午一点半,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要再一次上工。迟到一次就会扣去20的ndc点数,这对于在这个一瓶矿泉水就要五个人民币的城市里,日薪80点的服务员是承受不起的损失。等客人走之后还要清扫地面、洗净餐具、打扫卫生间和换台布。服务生要将这些盘子碟子都用小车运到很远的洗碗房进行清洗。盘子不是瓷的,而是白色玻璃,原因是白色玻璃看着更清新更温润。结果经常会有茶杯在洗碗机里面碎掉,而泰大壮他们对于‘天价’的成本费用,彼此也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一般来说厨子和传菜工在八点以后就可以回家睡觉去了,而泰大壮则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人。他们往往要在九十点钟,才能从这个极其耗费精力的莫比乌斯环中脱离。第一个盘子是泰大壮洗的,最后一个盘子也是泰大壮洗的。摆完最后一个台子后,泰大壮已经难以直起腰来。这份工作简单粗暴却又必须讲究细节,干了两三天泰大壮就基本明白了酒店的运作,而他也学会了如何叠一个美丽的布花。

    事实上,酒店的菜名如同每日新闻一样夸大其词,有时虚假的让泰大壮觉得可憎。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包间套餐里送的主厨水果盘。它其实和主厨没有任何关系,徒手拼装它——就像照着说明书拼乐高一样的人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婆子,每个服务员都要向她领水果盘。这个人有着浓重的海边人方言,你根本听不懂这是汉语普通话的哪一部分。没人和他交流或者解释什么,她也不会静下来听你讲话。

    中午十二点和傍晚七点的时候是最艰巨的战争。厨子风风火火的做菜,对着珍贵食材切片切丁;传菜员不仅要行动迅速,也要避开急转弯和扫地机器人,别让汤撒出去;而服务生又有无尽的盘子要从洗碗机里进进出出。和真正的战争一样,吼叫成了这里最有效率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像是被恶魔附身了一样,说话盯梢的样子像是渴求鲜血的活尸——直到下午和夜晚纯净的风从窗户中吹来,这样的诅咒才被清除。

    每日的早上十点和下午四点是员工的用餐时间,一天提供两顿饭,照例是一干一稀,保障效率的情况下一般是高糖分的奶油面包和果冻,这些食物既能保障日常营养需求,同时也是在测试中耗时最少的搭配。这些食物谈不上可口,而菜量对于大部分有口腹欲的人来说,很少能吃得饱。

    泰大壮曾经也听说过吃剩菜的事情,但是他发现,就连天上的都市,也有那些行为的发生,或者说它似乎更应该被称之为一种潜规则。这个饭馆的服务生没有不偷菜吃的。

    小到一粒果盘里面的草莓,大到甚至没被动过筷子的海参羹,自厨房的自我品鉴,到传菜走廊的信手拈来,再到备餐间的推杯换盏,偷食文化似乎无处不在。菜单图片上的金银馒头到底是十个还是十四个从来不由主厨来决定,而取决于传菜者和备餐间里面人的良心,最后端到桌上的时候,备餐间整备好的食物已经看不出端倪,而又从没有顾客质疑为什么菜单上的馒头分明是标好的十六个。

    泰大壮倒是还有那么一些良心和道德,每当这‘第二批食客’像角落里的苍蝇一样果腹时,他都在门口把风,冷冷的看着他们在残余的饭桌上饕餮。他们有的时候还会把那些贵重的食物用自己的饭盒装起来,这一个小小的铁盒子最后能装的比开始上的佛跳墙还要精彩几分,加热一下就能变成深夜里难得的珍馐美味。他们高效的刷盘飞快地消灭着食材的多样性。有一个人挥着一块肉排,用方言说着“银肉行。”正当泰大壮还在思考银肉又是什么东西时,原本那半盘肉已经打扫干净。后来泰大壮研究菜单才知道,原来那人说的是羊排。

    两粒漏在‘排骨丹菌汤’里面的羊肚菌是颇为珍贵的食材,‘乌头方舟炝鱼饼’里面的乌头方舟还残存着鳐鱼的鲜味,松叶蟹的残堆里面又时不时能扒出两三只蟹脚出来。这是一场生日宴会,这一次泰大壮也被强行邀请了进来,虽然这些菜多半是冷菜,汤也几乎失去了温度,但所有人都吃的相当愉快。泰大壮用新拆开的湿巾擦了擦手,安慰自己徒手抓菜是古代汉人的作风,而食他人之遗,是不拘小节的品性。其他人在这场晚宴当中倒不像泰大壮这样沉默,有说有笑地说了一阵后,就从备餐间取出自己的铁盒子,陆陆续续地下班了。进来的保安大叔倒是没有赶上这趟宴席,只捞到了半瓶白酒,在屋里转了一圈,也褪去制服,慢慢走掉了。

    诸如此类的偷食案例还有很多,就像每家每户隐秘的艳情史一样,普遍而隐私。而每次泰大壮看到那些几乎没动过的食物,让他想起了坐龙庭的皇上,许多菜只是用来观赏罢了。有些人的宴会简直是糟践食物,也正是这些人,为偷食文化铺好了温床——事情并不像泰大壮想的那样普遍,反而是一个倒立的金字塔模型,越是发达的地区,这种现象反而越严重。因此这发达至极致的科技之城,反而是这种文化最鼎盛也最为鲜明的地方。有光的地方注定背后是阴暗,而这光明比任何地方都要神圣,因此阴影也变得更加诡谲。

    泰大壮有一次作为了一位私企老板的侍者,这人算是来翌都花钱旅游的‘外人’。他带着八个厚重的金戒指,还有八个时髦的小姐,在餐桌上打情骂俏,角落五斗橱上面的细颈红酒瓶子是她们的业绩。在满是狼藉的杯盘和糜乱的气息之下,气急败坏的清洁工跟抹着桌子的泰大壮吐槽,说这些喝醉的女人到了卫生间呕吐,洗手池,马桶盖甚至是墙和镜子上全是呕吐物。他庆幸着这个洗手间的地面排水系统是如此的优良,好让他用水刀把这些呕吐物都扫到下水道里去,但是就算是这样他仍然顶着酒气和酸臭和这摊污物战斗了将近半个小时。

    因此比起偷吃的服务生,这些人让泰大壮更加厌恶和不齿。

    “顾客就是上帝。”那个画着烟熏妆的女领班显然认为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她努力的用吃亏是福的一些例子去勉励自己,认为这都是神给自己的考验。她除了对着镜子夸夸其谈意外,又是还会合十双手,望着射灯中被晃得惨白的自己,无言的动着嘴唇。

    这样的氛围让泰大壮感觉有些惊悚,最好的尚未到来。这句话是泰大壮从女领班的手机壁纸上看到的。一句白色的立体字被鼠标大的半球形的手机投射在空中,一遍遍缓慢地转着圈,就像是一个邪恶的不死诅咒一样。一天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足以消耗一个人的活力,他们极少有着对未来生活的豪言壮语。这些人啊,以前是佣人出身,又被招到了翌都工作,也许他们认为自己也就止步于此了罢。

    一个老人在厨房传菜盘子,长相白净,生养的很好,温和的眼中闪烁着健谈的光辉。那一天他在洗餐盘,泰大壮凑上去问是否要帮忙,他回头爽朗一笑,答道不用。

    经过攀谈,那老人是个哲和国人,叫做田边顽石。来自哲和国镰仓县,今年有七十多岁了。他说自己曾是工地打工的,在哲和国这是一个比较赚钱的职业。后来因为太辛苦,机器人也渐渐不会使用了,也只好作罢。赚钱最多的是在风俗店,换算过来一天就能挣大概五百个ndc点数。泰大壮很惊讶,但他平静地说,做当时的‘妈妈桑’不是很赚钱,很大一部分钱都是颇为阔绰的顾客打点的小费。当时他的手下有二十多个小妹妹,主要的工作就是‘照顾’这些空虚的客人,有时候为了赚钱还会拍几部片子,而他还能因为片子的销量跟着吃上一笔小利息。聊到兴头上,他还自称以前加入过黑帮,砸过别人的门面,也摸过几次枪。他有一条手臂确实纹满了飞龙一类的纹身,但是饭店的工作服让胳膊在袖口只露出龙尾巴的一簇小火苗。谈话间他似乎特别怀念那个血腥义气的时代,然而只有特别有名的人才能在义气这一虚幻的概念之中赚到钱。如今他已经回不到那个峥嵘岁月,只得在传菜的封闭走廊中度日。这人打算干到明年的新年结束,拿着丰厚的工资离开翌都,去地面上过日子。

    泰大壮打的是一星期的短工,看着这样的一个新人,上面在结算点数的时候,还给他上调了两成。他拿着一张五百,两张一百的银券去银行合到自己的钱卡上,看着他最初消费的那张仅有的一万元的黑色卡片,卡上的数字9748变成了10448,他才知道这样的钱,来的是多么地不易。在临走当天,他又看见几个年轻的劳力正往里走。

    后来泰大壮在相册又翻出一张照片,是一张凭条,上面画了一个海盗王画风的动漫人物,是田边顽石的自画像。他仍然保持着一部分热血的气息。如今看来,只觉得画面人物中的那副大墨镜和叼着的玫瑰花意味深长,也不知道,那些听话的新劳力是否会抢去他的位置,他的动作一定是不如年轻人勤快的。不过,意外和明天不不知是哪一个会提前降临。就连他是否还在翌都求生,也都已经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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