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无题
关情一眼便认出这是颜月的雪鹤妖光,顿时蹙紧眉,既惊讶又气愤:我就说后山那点灵力哪够他恢复得那么快,原来偷偷跑这里来偷灵力了啊!
关情想都没想,气呼呼上前去质问,跑到离颜月还有三四丈的位置时就开始嚷嚷大叫,“臭妖怪!你在干嘛!谁让你在这里修炼的!给我停下!”
颜月身着他原本的玄赤白渐变色白袍,马尾用麻绳高束,衣摆与发尾脱离引力漂浮在他身侧,像一朵绽放的耀眼白莲。
他盘着腿,闭眼打坐,神色安宁。
直到听见关情的叫喊声,表情才微微触动,虽然闭着眼睛,但眼眸颤动间,从惊喜转为反感的过程仍极为明显。
他无奈重重吐出一声叹息,收起灵光,轻轻飘落在地,关情刚好冲到他面前,不问青红皂白指着鼻子就骂,“你你你!谁让你来的!这里可是云浮山北峰,人家云浮宫都不舍得用这里的灵力,你一个臭妖怪怎么这么没有自知之明!”
颜月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盯着关情的眼睛,灯笼烛光映出他平静眸子里的一丝怒意,但并不是很强烈。
他静静等关情骂完,随后轻描淡写地说,“云浮宫宫主让我来的。”
原来他们刚到云浮宫的第一天,林风致便让神君成子推帮忙开镜视联系三位长老。
镜视也是高阶神术之一,可以传递影像,能让隔着千山万水的两个人远程相见。
本来林风致只是想报个平安,却无意听东方长老提到颜月在这里,便特意嘱咐把最好的灵地给颜月疗伤。
三位长老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亲自去后山把颜月请来了这里。
颜月也不太明白林风致为什么这么做,一边心怀鬼胎觊觎妖界的兰悟,一边又对自己如此慷慨大义?
在他心中,林风致的做法,实在显得有些不合情理,难以揣测。
关情却压根不相信这番说辞,“鬼话连篇!给我马上离开!”
颜月被他这样劈头盖脸一顿误会,胸口开始翻腾起怒火,脸上肌肉悄然跳动了几下,面露不悦。
但他依旧选择克制,对关情的语气尽量保持平淡,“你先问问云浮宫长老再来质问我,别在我面前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关情被这句话气得哪里还愿意管那么多,好胜心作祟,管他是不是得到过云浮宫的许可,只会一个劲儿咆哮着吼他,“走!别逼我动手赶你!”
颜月强压火气,挤出两道意味不明的梨涡,微微歪头,笑着藐视说:“说大话有瘾是吧?你有什么实力赶我?”
关情压着眸子,眼尾似有火光迸出。
他从小就是人中龙凤,天镜谷的天之骄子,根本接受不了被鄙视,还是被妖怪鄙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转手施法,柿林中凭空冒出无数樱花花瓣。
颜月闭上眼,快速叹了口气,待他睁眼时,那些花瓣竟然全部都被变成了羽毛!洋洋洒洒像霜华一样缓缓飘摇落地!
关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只能是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他头上,肩上,悄然间沾了几片羽毛。
他不甘心,又迅速折下一根树枝朝颜月攻击。
颜月只退了一步,神色依旧镇定自若,甚至懒得躲。
树枝刺到他身体那一瞬间也被幻化成羽毛,软软撞在他胸前被轻风吹散聚不成形。
关情嘴角一勾:笨蛋,化了我的武器又能怎样,我都已经站到你面前了,看你怎么躲!
他挽手打出红白相间的法光击向颜月胸口。
颜月来不及躲,顿时眉心拧紧。
但……
法光击中颜月后,被弹飞出去的人却是关情。
颜月稳如泰山站在原地,下意识欲施法托住关情,不过他见关情在空中翻了一圈,最后稳稳单膝跪落在地,看样子并不需要帮忙。
于是他只接住了从关情手中脱落的手提灯笼,单手背后走到关情面前,摇了摇头,像师父一样指点说,“啧,怎么这么莽撞,下次注意点儿,别乱攻击护体灵盾,我躲你都来不及。”
颜月比关情沉稳太多,关情的行为简直就和小猫挑衅雄狮,张牙舞爪地却造不成任何威胁。
他蹭地站起来,抓了颗柿子朝颜月砸过去,幼稚得像个小孩子。
颜月微微侧头,轻松躲过,脸上又挤出两个梨涡,嘴里依旧是教化语气,“不能糟蹋食物。”
关情简直要被他这幅轻飘飘的态度气疯了,狠狠跺了跺脚指着他怒骂,“颜月!你厉害又怎样!别忘了你是妖,五界中最低贱的一类!千妖城就是向人类摇尾乞怜的牲畜圈!摆正位置行吗!”
颜月嘴角隐隐抽搐,从肩膀起伏来看,显然这些话成功激怒了他。
他现在深呼吸也没办法压下心中的怒意,反而觉得愈发难以克制。
关情却不依不饶继续口无遮拦,“你以为我们真的愿意帮你捉虎妖啊!我告诉你,没人会在乎妖怪死活的!要不是为了兰悟,谁搭理你们!什么神鹿颜氏,低贱的妖族哪里配守护兰悟,早交给人族也不至于被虎妖抢走!保不住还占着不放,真是愚蠢至极!”
明明一个脏字没有,却句句诛心踩雷。
颜月背后五指紧紧攥成了实拳,脸色像乌云压城一样又沉又黑,太阳穴显出筋脉,眼里好像有业火在不断吞噬他的心智。
然而他越生气,关情则越得意,打不过就攻心,非要争个胜负。
“哈哈哈,怎么不说话,不高兴啦?刚刚不还挺神气的吗?哼!臭妖怪!”
颜月眼中寒光乍现,积压在心里的怒火终于爆发。
两道白光从他身后蹿出,以迅雷之势缠住了关情两只手腕,高高拽着他拖按到树上。
这一撞力度着实不轻,震得关情脑袋晕了半刻,后背骨头都快碎了,痛苦地咬牙暗念:“呃!好痛……”
他两手被并拢束在头顶,与树干紧紧绑在一起。
袖子滑落,露出两只白净而细嫩的手臂。
他既挣扎不脱,又被抑制了法力。
颜月的压制法术可比杨世安的强太多,直压得关情内息发麻,尝试破法就会惹起血液躁动,几乎是自杀行为,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关情见颜月步步逼近,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托着掺杂羽毛的法光,业火从眸子里燃遍全身,像一只失控的恶魔,愤怒地盯着猎物。
关情呆呆愣住,意识到他起了杀心,连忙扯着嗓子大喊:“救,救命啊!大师兄!阿锦!!!!东方前辈!”
颜月向关情靠得越来越近,手中的法光却逐渐熄灭。
关情瞳孔在眼眶里闪烁着恐惧光芒,呼吸节奏变得急促,慌乱的目光死死注视着颜月的眼睛,生怕这双眼睛随时会扑过来吃了他。
时间无限拖延,每秒都变得极为漫长。
“啊!……嗯唔唔……”
他真的扑过来了,扑得极近,近到两人眉骨抵在一起,睫毛互相擦过眼睑。
杀心是真的,可喜欢也是真的,最终他还是败给了心软。
在柿甜的清风与飘扬的羽毛雨中,一只冰凉凉的手掌按住了关情额头,将他脑袋牢牢固定在树上。
随后颜月一口咬住关情下唇,唇齿止不住发抖,似有无尽的愤怒需要宣泄,但他狠狠用尽力气,肩膀都跟着颤抖起来,却只咬出浅浅的牙齿印,连血都没流。
关情鼓圆了错愕双眼,心跳短暂停滞几秒,怔怔盯着颜月紧闭的双眼,作不出任合合宜的反应。
这突如其来的“招数”着实把关情打懵了,还不如挨一道实实在在的法力来得痛快!
颜月牙齿松开他下唇瓣,身体又贴近了些,开始往深处吻去,冰凉又温柔的舌尖却极具侵略性。
他好似在惩治关情,又好似在宣泄情绪,更似……享受其中。
关情不知他所宣泄的,到底是愤怒呢,还是□□。
在灵川北蛮峡谷时关情就注意到他体温低得异常,但因为那时候自己也冷,又觉得峡谷温度本来就低,所以没太在意。
而现在,肌肤触到颜月的脸颊,手掌,唇和舌,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体温低得离谱,约摸只有十几度左右,比九月干冷的空气温度都要低。
难怪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会瞬间凝成霜花。
关情明明还有脚可以挣扎,却瘫软一般失了神,除了体会他奇怪的体温以外,满脑子都是梅锦那句“他好像喜欢你。”
竟然,真的是真的……
关情感受着他的强势,感受着他在自己舌齿间挑拨绕动,两眉苦苦皱成一条线,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能这样逆来顺受,得反抗才行!
然而他心中所谓的反抗就是闷着叫唤。
“唔唔唔!!!”
不过蛮管用的,颜月听到他喉咙里发出挣扎,好像被唤醒了神智,猛然睁开眼,分离了四唇。
这是两人最尴尬最煎熬,也是最复杂的一次对视。
在水下那次好歹有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事后谁都可以忽略不提,但这次……
关情咽了口唾沫,震惊与错愕还萦绕在眉眼间迟迟消散不去,墨蓝瞳中映出距离不过一寸的失魂杏眼。
颜月大口喘着气,身上的火气已经熄了个干干净净,此时眼神里除了恐慌和错乱再无其它,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
关情虽然满心震惊,但脸上并没有羞这个颜色,他眼神一点儿也不怂,至始至终都敢盯着颜月,似有强势问责,要他把话说明白的气势。
反倒是颜月怂成了兔子,目光躲闪无措。
明明被强吻的是关情,害怕的却是颜月。
颜月忽然像是被电了一道,身体霎那间震了一震,旋即慌忙撤手,松开关情额头的同时身体快速退后拉开距离。
接着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在关情不可置信以及大惑不解的目光中转身仓皇逃跑。
关情看着灯笼光晃悠悠地在夜色里跳动,能看出颜月跑的极不稳当,估计腿都是软的。
他滞在原地,缓缓收起震惊和疑惑,整个脑子被抽空了一样,思绪一片混乱,手还被绑在树上,人却发起愣来。
颜月跑开数十米,又匆匆忙忙折回来,呼吸急促豪无章法,面红耳赤,魂不附体。
关情正纳闷他还回来干嘛的时候,只见他平举起发抖的右手,转指施法。
原来是因为太过紧张,忘记了松开关情,才急忙赶回来。
关情目光被一抹红色吸引,径直落到颜月宽袍大袖中,眼睛忽然看清什么,脑子里闪过一道惊光:那……那是,我的发绳?
红色流苏发绳缠在颜月细小的小臂上,缠了大约十几圈,两缕流苏系结,坠在手腕边轻轻摇荡。
颜月还给发绳渡了一层灵光,用来保护它不受损坏。
由于实在过于慌张失措,抬手时忘了这一茬儿,直到从关情眼中读出他已经发现了流苏的真相时,眼角不禁闪过一丝心虚和畏羞。
但已经晚了,没必要再藏了。
捆绑关情双手的法术应势消失,两只胳膊失去外力束缚猛地从树干上掉下去。
颜月放了他,并把灯笼给他放在地上,然后再次手忙脚乱地逃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退步转身时还差点撞上树干。
关情站在原地无意识地揉搓手腕,呆呆目送那个狼狈的身影逃入夜色之中。
他在柿子林靠着柿子树伫立良久,望着颜月消失的方向悠悠踟蹰,直到确定颜月不会再回来了,才捡起灯笼独自下山。
一路施施然而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循环播放,每次奇怪的眼神对视似乎都有了答案。
在北蛮峡谷被昭因神君成子推误伤,颜月用身体垫在他身后,掉下来还不忘护着他的脑袋,硬是在神君之力下把他保护得完好无损。
这一幕,忽然在他记忆中变得格外清晰。
他耳濡目染所受教的理念里,永远把妖界摆在最低等。
他看过各种仙书,无不充斥着对妖类的偏见和排斥。
书中说,妖生来就是没有人权的畜牲,虽然修成了人形,但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人。
它们没有种族文化,没有思想,是野蛮的,没有灵智的,被本能支配行为的劣等生物。
事实上,关情所见过的妖,确实都如书中所说的那样,它们贪婪,邪恶,没有情感,只有无尽的欲望和痴念。
而且它们狡诈,虚伪,善于蛊惑人心。
这样的妖,关情总是见一个杀一个,从来不手软。
不过这其实是幸存者偏差所导致的误解,因为他所能接触的妖,全都是犯了恶才惊动仙门派弟子猎杀的妖,而大部分老老实实修灵的本分妖怪,他根本没机会认识。
于是偏见在观念里根深蒂固。
直到颜月与颜忱的出现,才让关情的世界观开始动摇。
他们一个有情有义还有脾气,一个虎头虎脑天真单纯,与有思想有情感的人类并无差别。
刚刚对颜月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他为了挣胜负,拼面子,故意刺激颜月才说的。
其实他对妖的看法早几天前就发生了改观……
他走得很慢,心里想了许多事情,不知不觉间发现已经回到客房。
时间好像被偷走一样,他还什么都没想明白,就走完了这段路。
夜已陷入沉寂,更深露重,梅锦还在客房外等着他,看见他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知道发绳肯定没找回来。
梅锦替他着急,说了一大堆宽慰的话,关情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焦急神色,只是心不在焉罢了,完全不像丢了重要之物的心情。
梅锦发现异常,推了推他胳膊,关心皱眉问:“阿情,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其它事情?”
关情怕心思被看穿,连忙把思绪拉回来,躲着梅锦目光,含糊其辞地回答,“没,没有,我好困,我要休息了。”
他们都没有发现,在关情的衣角上,正有一片羽毛化为寒雾,悄悄飘散入夜色中。
与此同时,颜月蜷缩在床上,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指尖白光缓缓消失。
是他刚刚施法撤了羽毛分身。
他用羽毛分身是为了护送关情回去,并不是为了偷听点儿什么。
但……什么也没听到,还是蛮失望的。
他捂着脑袋,五指插进发丝深处,表情拧巴成团,手腕上的红色流苏坠在耳边,时刻提醒着令他羞耻的场面。
一闭眼就看见关情那双震惊而又强势的眼睛,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心里已经抓狂了千万遍,不停懊恼责问自己怎么就没控制住!
当时真的是被关情气得神志不清了……
“烦死了,那个家伙,一点儿教养都没有,口不择言的……只会惹是生非……再也不想看见他……”
他忽然重重拍了一把脑袋,把自己敲晕过去。
不这样的话,肯定怎么都睡不着。
他不想承认,驱使自己失控的情绪,其实并不是愤怒,而是强烈的喜欢。
愤怒,不过只是导火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