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桑榆晚
南棘又去了赵府。
昨日金碧辉煌的楼宇,转眼断井残垣,付之一炬,不过……处处埋骨之地而已。
短短一个春秋,往昔似乎还陷在梦里,其实……梦里梦外,又何尝不是难言?
怀空大师曾点拨他:
“修行者为任何人祝福。”
——去他的祝福。
他这样想到。
他也不过二十几,出生起,他从没见过所谓“父亲”,好吧,没有就没有,他不奢求了,可是,他又招谁惹谁了?
娘亲离开他了,不带任何预兆的……不告而别。
十年前的他,还傻傻地等,他以为娘亲,不过是短暂地离开了,会回来的。
会回来……
啊,回来个屁!
十年到了,又十多年过去了,她真的会在哪个地方等自己吗?
没有人在等他。
他知道。
一切不过臆想。
十多年前,他站在祁山峰顶,真的有那么一瞬,想结束了此生,一个没人要的小孩,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他闭上双眼,眼前一片灰暗——
那是他害怕的黑啊。
曾经他努力装作聪明懂事——
那个叫做吴悠的小仙女眼里是有光的啊,小小的他,只想快点长大,想成为一个男人,能保护他的小仙女那种。
吴悠——真像她的名字,无忧——她会看星星,眼里有星星的人,被她温柔注视的时候,心里也会被温暖。
“能不能再看我一眼?”那个人一直都没能听见这句话。
他要说的这句话。
十年过去,他终于放下了吴悠,跑得比谁都快,一把冲出祁山派——
曾经,他眼中的玉门岭,酒暖花深,常常笼罩着橙色调,拥有温情的怀抱……不知从何时起,他害怕做梦,害怕梦到黄沙漫天的玉门岭。
大漠太冰冷,他……甚至触摸不到一丝属于人间的温度。
原来他一直都讨厌地狱的冷啊。
少年傲气,从不圆滑,有棱角……其实早就被磨去了獠牙。
世人皆说他有一颗不愿妥协的心……也不是世人,就容锦会这样形容他。
装的。他想。那是我装的。
他是怪的——怪命运不公,又怪自己不争气,怪谁多一点,也分不大清楚。
扶月,是他吴悠亲手给他的。
容锦又提到了那个“赴约”的故事。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容锦那天未说完的话。
“她在等你。”
苍天不公,正道式微,眼前死去的人,他们又招谁惹谁了,无辜之人受苦受难,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在绝对力量面前,人命如草芥,只有成为强者,他才能主宰这规则。
这世间大道运转的背后,刻着血淋淋的真实。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是他唯一的伪装了。
他一时入了神,未曾注意到一个小姑娘提着篮子叫卖着——
粉艳艳的牡丹。
“哥哥,买一朵花吧?”小女孩声音软糯得紧,黏糊糊的,奶味未脱。
南棘回了神,蹲下身来,和小女孩齐目:“妹妹,你大人呢,这么小出来卖花,大人同意了么?”
他承认,这粉色真的有点俗气。
小女孩嘟起嘴,不回答他的话:“这是从赵府后院新摘的,他们有整个钟宣开得最好的牡丹花。哥哥,你就买一朵送给心上人吧!”。
南棘爽快地掏钱,接过一朵花,目送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她们见证了梨花暮雨,燕子空楼,旧时光要何处寻,一枝芳华不语。
南棘看着手中的牡丹,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是星辰阁种的牡丹吧?
赵辰非……疯啦?他不相信。他自己就习惯怨天尤人,多么懦弱啊,提到死——
他会不忍心让别人难过。
何况,那是赵家唯一的继承人,身上的责任只会比他更重。
忍辱负重……为了什么?
他低头看牡丹——
这是他第二次觉得世上再没有比牡丹更好的花了。
初闻牡丹,那是归鹤宫中,吴渡一句“冠世墨玉打了花苞,叫你主人来看看”,那些看似现世安稳的岁月背后,冥冥中引导世人去看——任凭世事千疮百孔,叫你撞得头破血流,转身却擦过一枝花,她说,我在等你。
世事并没有那么复杂,他们只是在等你长大。
放眼望去,其实赵府位居钟宣城的繁华地带,街道上行人奔波,好不热闹,可有些沉寂,永远留在了昨天。
无人问津的巷口,深深庭院困住的是往日,南棘突然明白,他这一生的命,早已和“关山月”绑在一起,是忘不得的,他注定要守在这里,等待故事的终结。
一路优哉游哉,不得不说钟宣城真是繁华,主干道的大街平坦开阔,小道七弯八拐,像迷宫一样,绕不出个头,在这样的城市,很难不迷失。
这是他第一次到一个地方,没有急着要买特色的酒喝,淡酒要初遇某人,在闲话中指点江山,浓酒要待到舟难载愁,借酒浇愁,可人若既找不到来处又没有归处,身似不系舟,飘零叹如陌上尘,他是想将自己清醒地捆住——
不能自我放逐了,他说,我要寻那道根。
出了城,南棘只想找个地方练练他的祁家刀法,他可算明白,武学没有所谓捷径,练的次数多了,一招一式,琢磨来琢磨去的,自然可变化的也就多了。
古有文章寻章摘句老雕虫,偏偏那一字,能化腐朽为神奇,武功的提升便也只寻一个切口,撕开神秘的面纱,才发现屠夫也能了解世间大道,所谓大道,也只怕有心人。
不知不觉,用心运过几遍,天早黑了,可他不觉劳累,浑身通畅得很,这便是要去找落脚之处。
之前只顾着怄气去了,猛地想起那人,这才惊觉世间友情,其实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人啊,孤孤单单,永远流浪于云外,那就……
再去多看几眼吧。
何谓知己,不过志同道合而已,南棘突然一窒,心里似是有什么划开了涟漪,扯得他生疼,他觉得那就是揪心——
其实,他并不真正意义上了解容锦,反而更多时候容锦是像个长辈一样关心他,也知道他寻求什么,可他既不知道容锦的身份背景,也不知道这个人要去往何处。
南棘少数见过几次,觉得那人杀伐果决有点冷血无情,可他有时候又流露出一点孩子般的俏皮无邪……没错,这个人心性尚且不坏,对待公事有原则,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绝对是一个好的朋友,南棘这般安慰着自己。
钟宣是个雨水充沛的地方,城外都是密密麻麻的水道,绕着山,便流得曲曲折折的。
时值四五月份,花草正是长得丰茂,他练刀那块地竟也有一大片的粉牡丹,他粗略地看了看,和那个小女孩卖的是同一个品种,也不知这里是不是有人专门种的,但他没有想这么多,那朵花早不见了,他走过去摘了一朵,等拿在手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事,有点后悔刚刚地莽撞,但摘都摘了,便也将花搭在怀里。
他一直都觉得,这个世间,花花草草,才最懂保全自我的法子。
花也是要配美人的,他在手中捻来捻去,也没有折损,可能是要去见有缘人吧。
回来的时候,街上卖夜宵的小贩几乎都在准备收摊了,过路的行人偶见三三两两,总之,是夜深了。
本想吃点什么的,可他往怀里一掏,才蓦地想起,白日里买花,见那卖花小姑娘长得水灵,便全给了去,双手一摊,还是回客栈洗洗睡罢。
走到二楼,恰逢容锦负手站在观景台那儿,身后的几案上一只豆大的烛火跳跃着。
今夜月色如雪,那人的锦衣上更是霜华流转,青丝只随意用了根细细的乌木挽起,劲风吹衣猎猎,熏黄的烛光消失了,陡然间凄凄惨惨戚戚起来,那人愈发像是要乘风归去。
南棘说不出为什么,便抬步而上,扯了扯他肩上的衣服,随即放开手。
容锦转过身,眼神带询问地注视着他。
南棘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便指指自己手上的花,无声问他要不要。
容锦只轻轻摇头,想去拿放在几案上的玉箫。
南棘不让他过,伸手——硬把牡丹塞在他腰带里,终于挂好了。
嘴里顾左右而言他:“别人都歇下了,你还要吹箫扰民吗?”
容锦低头看了一眼,任他弄去了,心里不禁好笑。
南棘见他不说话,又接着自己的话头说道:“上次忘了问,你怎么突然学吹曲子了,之前不是不肯么?”
“我也是要回房休息了,不吹。”容锦拿起玉箫和花插在一起,“夜深了,你早点睡吧。”
南棘感受到他今晚心情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便干巴巴地说:“本来是要回归鹤宫的,可我想着等这里事了了,你们就要走罢?我总得寻个地方,也好来日见面。”
容锦停下脚步:“你若是饿了,后厨还温着粥……其他事之后再说吧。”
南棘几步跟上前,再次拦住他:“你……怎么啦?”
容锦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后却说:“没什么,都休息吧。”
南棘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他觉得嗓子发干,便咽了咽口水,皱眉说道:“我觉得我们是朋友,可你让我觉得,只有我才需要你的帮助,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似有若无的存在。”
容锦笑了,他似哄带骗地说:“真的没事,就是心情不好,吹吹风已经好了。”
南棘端起几案上的冷茶灌了一口,说道:“我们身份背景完全不相同,我甚至也没读什么书,什么都帮不了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没用?所以什么都不想同我说。”他低下头自嘲般的一笑。
容锦这时皱起了眉,不赞同道:“你会有变强的那一天。我们都知道的。”
两人都一同沉默了会儿,又听那人没头没尾来一句:“归鹤宫说起来也是你的家,你现在只需要去打理好,别管这些了。问机阁的眼线到处都是,你若是需要我,我自然会出现。”
南棘将头埋得更低了,容锦静静地等他,便接着说:“我去后厨把粥端来,饿了吧?你在这里等我。”说罢,就离开了。
南棘深吸一口气,在他背后说道:“我不想在这里等……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变强,但我并不想永远都是成为被保护的那一个。我不饿,你不要去拿了。”
说完,南棘转身找自己的房间去了。
容锦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看他。
南棘在推开房门的一瞬,他背对着这方,说道:“容锦,我不想……”
他声音小下去了。
我不想再被你保护,不想再成为这样懦弱的自己。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后关门,点上了烛火,整个屋里染上了橙黄,南棘的身影被映在窗框里,看起来是那样的遥远。
南棘又何尝不期待永远避风的地方,可他明白,人活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骨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人去探索。他向往的是老来闲坐茶楼,不怕渔郎问起,他也是有当年万里觅封侯的故事……
容锦看着那屋子的灯光,抬起手在虚空中顿了一下,随即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收回手,转身离开,用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叹道:“是挺奇怪的,就是有一天突然很想学吹箫,说不出来的那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