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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数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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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水上又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随着夜色渐渐厚重起来。

    远处依稀两盏渔灯飘摇,橙红色弥散在雾气里,近了,一位白衣姑娘立于船头,不是玉缺是谁?

    昔日一张随时飞刀子的冷脸,今儿眼神微微向下,颇有倚门回首嗅青梅的韵味,说来这位姐姐却有一副倾城倾国样,奈何她平日总是流露着生人勿近的气质,常常忘记她也是人间小仙女。

    同她讲话的男子立于另一船头,一袭玄袍,身形颀长,看样子有点像……吴渡。

    南棘暗自点头,心道这哥们儿上道,既然此情无计可消除,那便去见一面,以解相思。

    等到下船,跟着玉缺同乘的竟还有一男子,垂眉耷眼的,随后又转头对着吴渡说了句什么,兴致缺缺地走了。

    那背影充满落寞——

    是萧钧。

    邀约美人,沐浴焚香,换上月牙白的广袖华服。

    却未能让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见世间不如意啊,事常□□。

    吴渡站在原地,望向萧钧,爽朗大笑,直到笑够了,他又屁颠屁颠地回过身,想去牵玉缺的手。

    玉缺早收了脸上的笑意,冷冰冰地甩开手,吴渡也不恼,权当情趣了,美人不喜在外人卿卿我我,能理解。

    于是,吴渡潇潇洒洒的划着船,又重新消失在了雾里,蒹葭水陷入了一片灰暗。

    南棘咂摸出一点味道,顿觉这饭吃得不亏,便笑对着容锦道:“十丈软红尘,有人喜来有人忧。”

    容锦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玉缺冷着一张俏脸上来了。

    南棘暗道真是讲究二人组,玉缺穿得也和容锦一样讲究,暗纹刺绣低调奢华,雪白的里衬淡雅。

    再看自己的衣服,破了烂了都还在身上,本以为再见自己就已经功成名就,锦衣加身,哪料一别经年,穷酸样却未变。

    流霜剑本应似万年寒冰,直冒冷气,这会却不太一样,不见孤傲,剑穗缠着一朵精致的花,整个流霜剑瞬间就像是姑娘家用的佩剑。

    “那小玩意儿不是萧钧的吗?”

    玉缺明明就是拒绝了萧钧,却又留下了聊表心意的雕花?

    玉缺低眉看了眼剑穗,脸色更冷了,青葱如玉的手抚上剑柄,一抹杀意浮现在脸上。

    容锦起身,几步走到南棘身前,挡住了玉缺的视线:“阿缺姐姐,此去钟宣,兹事体大,一定要做好完全之策,你去吩咐好底下之人,我等会找你。”

    等玉缺走了,那人才转过身来,无奈道:“南棘兄自诩为无羁绊潇洒闯江湖,可为生计,无奈去商家挣那十金,为五斗米折腰。萧公子他家世显赫,我辈祖上落寞,如今也只好仰仗那五斗米。”

    世间难得双全法。

    凡是世人,总有那么些违背本性的事情要做,但,哪那么多复得返自然,框住人性的樊笼倒是挺多。

    南棘道:“我错了,亲自负荆请罪,求姐姐原谅。”

    此身功成名就不大现实,江湖哪个大侠不是穷困潦倒?这样也好,富贵名利场太过于复杂,一个不慎小命也就没了,江湖啊,混的是——

    潇洒。

    容锦那厮还算识趣,吃过饭转头让人送了件衣服来。

    南棘以为那是什么锦衣华服,一脸谄媚地接过,顺手一捏,细软的布料是妥妥的上等棉料,一种显得暗旧的墨绿衣袍,等穿好了,莫名觉得此衣十分眼熟。

    “为什么我的衣服和他的一样?”

    南棘指着众芳汀里往来的小二,嘴角抽个不停,真不是瞧不起小二这个职业,想自己也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没事爱耍帅的侠客,怎么转眼就沦为端茶送水的了。

    容锦见他对着自己的宽袍大袖似乎有点想法,便背起手来,慢吞吞说道:“南棘兄忘啦?你是商家花十金请的,商家小姐的护卫,打扮上自然不能抢了人家小姐的风头,在端茶倒水上也要看着点,至于打打杀杀什么的,自是不可懈怠,万事得冲在前头……好了,南棘兄,祝你和商小姐合作愉快。”

    南棘抹了把额头,觉着自己脸上就刻着大大的“此人价值十金”的字样,若值此金,夫复何求,便眯眼笑道:“民以食为天,活着就要先填饱肚子,其余皆为身外之物,弃之也罢,定不负君所托,时刻注意身份,努力赚钱。”

    容锦很满意,立马换上了南棘人生路上导师的嘴脸,殷殷嘱托:“多做事,少说话,切记切记。”

    还在南棘的肩头拍了拍。

    南棘转身,立马换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商轻云在众芳汀门口的马车上等他。

    南棘见马车外坐着个小厮,便想也没想,直接拂开帘子,进了马车。

    商轻云一愣,只觉一股冷香,幽幽袭来。

    南棘坐在了她旁边,她不着痕迹地浅吸了几口。

    “你——”

    两人又同时开口。

    南棘又想起容锦的嘱托,便等商小姐先说话。

    “你在归鹤宫过得还好吧?”商轻云见他点头,说,“吴宫主不会为难你的,主人和他交好。”

    可算遇到了正常人,一上来是关心近况的。

    南棘摇摇头,说道:“萧公子来救我时,他摘了冠世墨玉,只怕吴宫主要把这账算在我头上。”

    毕竟两人都知道,那朵紫牡丹代表着什么。

    可缘分从来不靠花来维持,并非我种满一院子你喜欢的花,你就愿意多看一眼种花人。

    提起花,商轻云沉默了,她淡淡道:“不过是朵花,他若问你要,漫云院的金阁牡丹全赔他好了,吴宫主也不至于半点不近人情的。”

    南棘震惊,心道这人宝贝得紧的牡丹,怎么说不要了?

    受刺激啦?

    商轻云不说话。

    南棘无言看了半晌,她华裙上的浅色轻纱变得素雅了——

    牡丹纹消失了!

    是爱好变了,突然不喜欢牡丹,还是本就不喜欢牡丹?

    在玉门岭,这人也爱穿淡粉,常常衣领边绣几朵白牡丹,点缀得刚刚好,清新脱俗。

    云想衣裳花想容,都是世间痴情人。

    如花、爱花的女子,眉头微蹙,南棘忍不住道:“既然不喜欢钟宣城,我们就不去……不好吗?”

    我们去隐居山林,闲看庭前花开,卧观花飘零……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南棘声音轻轻的,像在问商轻云,也像是在问自己。

    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江湖,去那里快意泯恩仇,又或者闲扫山中雪。

    商轻云没回答好,还是不好,她想起了小时候念过的诗——

    次取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此生偏爱、放在心尖的牡丹,没见过花开,她的牡丹倒落了满地叶,再等不到一场花事。

    马车终于到了商府,南棘侧耳等着她回答,她看得出,那是关心有。

    商轻云:“南棘,你可以忘记祁山,忘记祁山派大火中失去的师兄们吗?”

    有些人,总能一眼戳破关键。

    这么多年来,南棘像第一天认识这个女子——

    总有事,不得忘。

    商轻云当然知道南棘不会回答,她也不是要去戳他的痛楚。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的使命就是要刺破北冥的黑暗,用死亡作为代价,才得以窥见天光。

    她也有要去的地方,代价叫做:

    新生。

    汝之毒药,我之蜜糖。

    “钟宣城第一世家赵家,名门望族,以长风剑法立世,我要你破解此剑。我要嫁的赵家嫡孙赵辰非,此人更是将长风剑练到了捕风捉影的地步,你最好琢磨琢磨。”

    江湖果然险恶,这第一笔生意就亏大发了,他按捺住颤抖的声音,不甘地问:“小姐,你是不是应该试一试我的功夫?俗话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商轻云不为所动:“你是被容少主看上的人,定是不能小瞧了去。再说,祁家刀法,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祁大侠的传人,竟连堂堂正正说一句,会使祁家刀法,都不敢吗?南棘,你是懦夫吗?”

    什么叫做被容少主看上的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怎么过呢。

    南棘本想反驳,可那人吐了一堆唾沫星子,他根本插不了话。

    更被她一席话弄得来体无完肤、苦不堪言,自诩油嘴滑舌,偏偏那些吊儿郎当的话,被商轻云一句“都不敢吗?”轻飘飘地撞回了肚里。

    被别人怼得哑口无言,南棘倒觉得自己成熟了,该说的、不该说,一整个吞了进去,憋得难受,他只能站得更笔直——

    不然,这话戳心、戳肺。

    嬉皮笑脸是如何也做不出来了,南棘喉结滚动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道:“祁家刀法永远属于祁山派,我是祁山派的十弟子。”

    从今以后,祁山派成败都在我……一念之间。

    商轻云一抬下巴,走了。

    再过两日,商轻云就要出嫁了,商府更是将红绸挂满,一派喜气洋洋。

    商府下人们脸上都挂着笑,家里做喜事,主人家总是大方些,要多赏些钱,他们也讨个吉祥话。

    可南棘知道,商轻云爱的是自在江湖,绝不可能会爱上世家公子,甘愿洗手作羹汤的,顿觉这红色是一种怪异,更像是囚笼。

    又听到了后院那瓷杯摔在地上哗哗啦啦的声音,那妇人的声音,显得歇斯底里起来:“毁了,毁了,全毁了,你们都要不得好死……”

    商轻云以前都是直接走开,权当没听到,今日却忍无可忍:

    “装什么慈母情深,你们的繁华梦应该到头了,所有得到的东西,早就暗中标上了价,所有和问机阁扯上关系的,谁又能得以善终?”

    “儿啊,你不要去,好不好?你要的牡丹,我让人好好帮你打理着,你留在家里,好不好?”

    商轻云瞬间觉得真是可悲,面前这个银霜泛起的妇人,竟从来都不曾真的关心过她:

    “我不去?赵家会放过我们吗,问机阁又会放过我们吗?母亲啊,你和爹爹的荣华富贵,真的可以舍弃吗?”

    “母亲不要了,不要了,你平平安安的,母亲就好了……”

    商轻云让她闭嘴,冷笑一声,弃门于不顾。

    一颗真心尚且收不回,后悔的心又可以收回吗?

    不得不说,母女俩的对话漏洞百出。

    南棘猜了个七七八八,问机阁要搜集各地的消息,从小就要培养他们的能力,自是不可能让他们在父母身边长大。

    为了让父母交出自己的孩子,肯定要许给他们莫大的好处——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父母缺席的童年,注定他们不是父母身边听话的“乖宝宝”。

    但南棘还是感到不解,凭商轻云的实力,她要拒绝做什么事,根本就不需要瞻前顾后,她掌管了问机阁如此多机密,地位肯定不低,却心甘情愿用一生做上赌注,南棘几乎马上就想起了宋钦钦,他皱起眉头,真的值得么?

    抽泣声还是不停,商轻云走到转角处,停下来了。

    恰和南棘对上,商轻云斜睨他一眼,对周边人低声吩咐道:“去煮碗安神的汤药来,看着夫人好好服下……别让我再听到那些话。”

    那侍女小声应答:“是。”

    南棘不禁打了个寒噤。

    商轻云觉得效果达到了,她轻笑着说:“好好练,不然你知道后果的。”

    南棘被她看得心头一跳,暗道问机阁出来的人,果然就没有心思单纯之人,这上了贼船,就要准备着狼狈为奸。

    再往后走是漫云院,金阁牡丹开得来垂头呆脑的,商轻云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南棘坐在牡丹旁,毕竟是自己翻过的地,瞧着这块地南棘觉得心里踏实。

    花瓣沾着亮晶晶的露珠,顶端的红边像血染的一样,南棘觉着这是一种特别有骨气的花,朝下开着那边泣血一般,等待欣赏的人细细观察——

    笑迎孤寂,傲骨不折。

    实属花中第一流。

    至刚易折,柔则长存,未尝不是一种智慧,少年天才,其实他们早就把自己的所有短处暴露在外,颓丧半生的人,更懂得谦让,知其不足,然后补之,更像横空出世,无人知其深浅,便也忌惮着他。

    所谓鼎鼎大名的英雄,也不过是玄之又玄的身外之物,毕竟是少数,众生芸芸,大道三千,南棘终于明白,领会多少武学不是目的,而他要走的路,要去的地方,他矢志不渝的心才是大道,祁家刀法乾坤万象,只有心不变,手中的刀才算做是为他所用。

    他隐隐约约间明白了商轻云的举动,一生太短,短到匆匆过完了余生,商轻云问他“祁山派枉死的魂灵你当如何?”

    纵然万劫不复,这颗炙热的心愿意去以命换命,偏要去问一问老天,何为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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