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岁岁年年花相似
卖早餐的铺子将一炉蒸好包子端出来,一揭开锅,飘得满条街都是香味,转角处面摊的老板,弯着腰放好了桌子板凳,炉上烧开的热汤冒着“咕嘟咕嘟”声,一束橙熏熏灯光正洒在升起的蒸汽上,一时间叫人分不清这卖早点还是卖宵夜。
路人也才三三两两,一大早的,大家都不太清醒,对话也就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之类的。
和寻常唯一的不同是,有哒哒的马蹄隐隐传到了玉门岭,不过片刻,远方来的一队作铁骑打扮的人马,进入了玉门岭的城门,黄沙被马蹄卷起,扬起在街头,包子铺的老板连忙盖上蒸笼,煮面的伙计赶紧遮掩住面汤,锅盔的吆喝声还是不紧不慢,毕竟是边境,大家常驻于此,早习惯了来往不同打扮的行人,什么大风大浪的场面没见过?
小巷深处,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人瞧着飞扬起来尘土,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师父曾告诉我,逸尘骑一日千里,堪比乘奔御风,突然现身玉门岭不简单喽。”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乞丐,好奇地问道:“你师父?那不是百年前的故事,你又没有见过,怎么就知道那是什么什么骑的?”
老人摇摇头,继而他像喝了酒般,半是指点江山地道:“王朝兴衰,向来皆有命定的气数。祁山派遭参灭,盛世出现了几缕飘摇之气,安稳的日子难寻喽……”
风尘仆仆的马蹄急急停在曲意客栈面前,带头的士兵翻身下马。
玉缺推开了半扇窗,静静注视着楼下的一举一动,半晌,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推开房门——
门外正是容锦,两相对视,容锦无所谓道:“还是来了。”
“请阁主回阁。”逸尘骑全体跪在地上,大有容锦不发话,便长跪不起的气势。
容锦听到那个称呼,内心不受控制的嗤笑一声,那群人还真是——
时刻不忘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个不妨,他会将问机阁翻出个什么大浪来。
可是,他若真正要做点什么,谁来拦他,谁又敢拦?
容锦负手而立,一袭衣袍在晨霜中白得来,堪称雪色与月色中第三种绝色。
带头的骑兵悄悄抬头望了一眼那人,他向来不大喜欢这位阁主,小小年纪心机就已难测,如今长大了,更是愈发不受控制。
他深深吸了口气,战战兢兢向前几步,递给容锦一封密信。
容锦接过去简单看了几眼,抬眼看着面前这位骑兵领头,骑兵早忘了热血好男儿是个什么造型,他垂眼看向面前的土地,那斩钉截铁的眼神,活像地里买了个仇人。
容锦不再管他,爱看哪儿看哪儿,出乎意料般的,容锦说了句:“赶了一夜路,都先休息一会,傍晚再出发。”
没有人敢多问一句,容锦转身投入街道,玉缺上楼收拾起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单纯不想看见这队人马。
容锦匆匆地赶到后花园,却不见往日练刀的南棘。
老管家笑眯眯地道:“南棘公子天还未见亮便出门去了,容公子不妨耐心等等,应该快回来了。”
容锦只好定下心来,在常坐的小亭子里等待南棘。
南棘躺在屋顶看了一夜星星,秋霜浓了起来,他浑然未觉,任由露水浸湿衣衫,好在他现在内力渐深,这点寒气他尚能对付,不至于染上风寒。
许是祁山的星星更好看,屋顶的夜空总是缺了那一点味道,心里始终有一根弦,像是猫抓般,不去似乎就不甘心了起来,一旦下定决心,便又近乡情怯,琢磨许久,他安慰般地想到,不如先换好衣服再说。
等一身新衣服换上,他对着铜镜整理好腰带,一夜未睡,脸上倒是瞧不出憔悴,锦服上身又是一副人模狗样的少侠做派,既然都准备妥帖了,还是想回祁山看看。
通往祁山派的小路还是南棘走过了千百遍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条小路还会保持这个样子多久,再前面一点就是祁山派的山门。
南棘像是第一次凝视这块山门,汉白玉堆砌而成,和远山上的白雪交相辉映。
南棘愣住了,他学着那些山门的一样,两两对视,终于咂摸出了祁山派避世百年中的宁静淡薄与与世隔绝,这里的生活太平静了,平静的一眼就望到了头。他想,人之道,为而不争,锋芒太露,遭人嫉妒,离了尘世,世俗却又容不下你的存在,保护一个人都难以做到,谈何门派兴衰?
世间就是一出因果循环的戏,这一出的结束又是下一出的开始。
越往里走,烧毁的痕迹便就重了起来,残垣断壁,这里似乎就是被人遗忘的角落,盖过膝的野草竟是密密麻麻的一片,山花这里红一朵那里黄一朵,如果有人还生活在这里,是看不见这样茂盛的生命之草的,是岁月的更迭,它们再度占领这片土地。
有一块地方的草最肥沃高大,南棘用扶月挑开无数条杂草,里面清澈的小溪露了出来——
南棘凑近去看,水里也就多出了一张脸,还是这么一张讨人厌的脸。
他捡起一块小石子,砸向水中的脸,水波就这样漾起,水草里的小鱼被惊动,“拨拉”一声溅起了水花。
南棘:“……”
这是在嘲笑我?折腾不起水花?
南棘捂住受伤的心口,抬起头环顾四周——
祁山派又是老样子,没有被人提起时,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与世无争。
还记得他住的那间院子外有一株老侧柏,树冠又大又密,他遭了师娘骂,就喜欢躲在树上,谁也找不到他。
等到吃饭时,祁守拙会亲自来哄他下来,还说谁都不能再为难他了,等晚上祁守拙要回房睡觉了,发现门被锁上了——
这是陶玉恼了他,让他睡书房。
南棘想到这里,笑了起来,师父对此总是无所谓地一笑而过,反过来安慰他,师娘就是这样子,得让着她。
南棘去找了一圈,他的院子最偏远,老侧柏没有被火波及,依旧枝繁叶茂,南棘想像小时候那样爬上去,但他又长高了很多,轻轻一跃就坐在了上面。
一低头,恍然间又是祁守拙微笑着哄他下来,还在对他说:“别摔着了。”
以前他总不愿承认祁山派是他的家,但他对祁守拙却不同于其他,他似乎在他师父身上找到了一丝父亲的味道。
薄子归把他带到祁守拙面前,这个向来绷起一脸严肃与刻板的祁掌门,居然半蹲下身来,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小南棘震惊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回过神来时,他也伸手回抱了祁守拙,小南棘不禁想到,这和吴悠有香甜气味的怀抱一点都不一样,大概这就和那未曾谋面的父亲怀抱相似吧。
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对薄子归的医术很感兴趣,薄子归却带他来祁山派,曾怀疑过薄子归因吴悠不告而别而迁怒他,他也用了十年来叛逆薄子归帮他做的决定,最终又得到了什么,报复了谁呢?
到头来,繁华落尽一场空。
山下秋意已浓,南棘却赶上了山中夏末尾巴,再远处是零星分布的小湖泊,冬季也不会结冰,里面祁山派弟子种植了白莲,开得正艳,荷叶片片碧绿圆润,甚至叶片里面还装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想起了昨日容锦给他展示的水上轻功,要是那人能站在这青翠欲滴的荷叶上,才真的是养眼。转念又一想,啧,他美不美关我什么事呢,做什么都要讲风雅的男人,简直是事逼,麻烦得很。
昨日还觉着自己不可能做到的事,今日倒是要非做不可了。
他暗示了几番自己,可以做到,酝酿半晌,旋即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提气飞身,心想他只要,足尖轻点一下荷叶就算成功——
未料一脚直接踩空,湖水到底是高山雪水,冰冷刺骨瞬间袭来,来不及管太多了,他随手用扶月撑了一下湖底,好歹是稳住了身形,水还挺深,刚刚够他嘴唇与白莲亲密接触。
那朵白莲与茎叶连接处一下断开!
南棘瞬间傻了眼,这、这……伤亡惨重,白莲被他吻掉了,尸体摆在水面上了,人证物证俱在,南棘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掀嘴皮子,憋出一个“啧”——
不知该怪谁。
这下风雅全无,他狼狈地从水里出来,随手捞起了那朵莲花,坐在岸边,身上直滴水,但他把花放在手心里,一个劲地打量,似是要把这个碰瓷的花盯出个所以然出来。
但那就是一朵被他碰掉的白花,一人一花看累了,日头烈了起来,叫人有点睁不开眼,像是感觉到了困顿,南棘就像良心发现般的,将花放回了水中,或许还能多活几个时辰吧,南棘自己便就这样趴着,渐渐闭上眼睛,睡了一觉。
梦中还是祁山,他小时候经常随便在哪块草地上睡觉,有一次醒来,就见到祁守拙拿着自己的守一刀,在他面前反复练起祁家刀法,舞得那一通才叫行云流水。那是很有力量的祁家刀法,被他舞起来却很轻松一样。
祁守拙曾告诫他:“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想来,祁守拙是领会到了祁家刀法的力量来源,他在最细微处去找关键,但南棘自己却不觉,他试着去理解祁守拙的动作,用起扶月总也不称手,至于缺了什么,南棘却不甚清楚。
那是他才来祁山派的时候,祁守拙总是格外关心他,每每练习,常手把手教他,一招一式笔划得很清楚,招式明了后,再也不会有人给他说哪里招式不对,全靠自己领悟了。
不知是鼓励还是真的,祁守拙说他是最有天赋的弟子,但他自己这些年是从来没有发现过,总是偷懒,能不练则不练,整个祁山派,数他最不像话,哪里是有天赋的样子。
直到现在,他都禁不住自我怀疑:“真的吗?”
就这个样子了吗,他甘心么?
这几个月,没日没夜,是为什么呢,一股巨大的哀恸涌上心头,让他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急急吐出几口气,他皱着眉头醒了,梦里的情绪是那样真切,一时让他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周围摸索了片刻,紧紧地抓住了扶月,他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放不开了,他不禁想到,这是比草药更为重要的东西。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浮生为过客,能有一二使命,这一辈子也过得够意思了。祁山派的祖训“为而不争”,祁家刀法讲究顺势而为,祁守拙并不强求所有弟子一定要达到某一境界,看来是把世间万物各行其道的思想一以贯之了。
南棘摇摇晃晃站起来,青衣就快被晒干,眼看着偏西的日头,恍觉这一觉睡得有点久,心里似乎有点不太安定,总觉得有人在催促他快点做什么事。
他又不禁哂然一笑,四平八稳、平淡如水的日子,有什么事好急得呢?
他用内力将衣衫全部烘干了,秋日的料子毕竟薄,风一吹还有丝丝飘逸的味道,有侠客做派。他羡慕江湖大侠,离他最近的就有祁守拙、玉缺、容锦,每个人的武功都有自己的风格,打磨了许久的武艺,每个人对自己出招的路数都是不同的,人生阅历不一样,呈现的样式自是不同,以前他太过于急切想要追求祁守拙的境界,但这显然不符合事实,他们的差距太大了,祁守拙对祁家刀法有自己的独特理解,所谓“聚木成林”“随性而为”,也不过是他的体悟。
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站在群山之巅,南棘定下心神,拿起扶月慢慢练了起来,凡事讲究循序渐进,可不能急哄哄的,学人家踏雪无痕的轻功,不然风雅没有拿捏到位,反而成了不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