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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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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府老管家又恢复了在楚府内游手好闲、闲庭信步的日子,毕竟是上年纪的人了,还是受不得刺激与惊吓,这种慢悠悠的生活,适合他。

    天未见亮,南棘准时睁眼,干净利落地去到后院,开始训练。

    玉缺最近过来陪他的频率降低了,他自己与自己练上无数遍,后院里的每方土地都留下过他舞刀的身影……

    一遍一遍,只为努力去弥补错过的年月,无奈,错过了的,再也回不了头。

    他曾羡慕过容锦眼底的认真,兜兜转转,每当他武功阻塞不前、不能精进,难过地质疑自己,似乎命运总援助了他一只手,很有力量很安心,他学着认真地体会每一个动作,刀起刀落,甚至每一次转身都与梦中的转身重叠,细微之处他在冥想中预演过无数次,认真下来,也不过就是静候一朵花奇迹地绽放,一片叶枯孤寂地枯落。

    扶月总算被他用得得心应手了,无端与水交缠,鞭子像是水的主宰,水是它的密友,它们耳鬓厮磨,它又将水无心地挑逗,去留无意,空留水不甘地滑落。一抬眼,碧池已铺了一层温柔的余晖,水里装下了满天晚霞,好似暗藏乾坤的祁家刀法,没来由的,南棘运起轻功至水中央,想斩断池中随意铺洒的夕阳。

    南棘先是舞了一遍祁家刀法,对着池水可谓是一通乱砍,水花四溅,丹田中充盈的内力,一股脑地运在刀上,深深地劈开水纹,水花向半空跃起,溅落在周遭的枯草、假山、树木上,金黄的秋色,眨眼间变成了更暗沉的败落之态,水带着凌厉的肃杀之气,摧毁了万物的一线生机。

    静。

    水归于泥土的静,悄无声息。

    扶月刀尖朝下,汇聚的水一滴一滴,在计数似的,发出清脆的“咕嘟、咕嘟”,顺着水迹,南棘仿佛清晰地听见,水滴沿着枯叶的纹理,轻轻地滑入缝隙,那是世间最微小的声音,透过一滴水,南棘看见了沧浪之水,扑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迎面的风,丝丝凉意,又似刀削般吹得脸生疼。

    好冷——

    南棘瞬间清醒过来,提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身体的力量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是扶月——

    扶月集聚了充沛的力量,南棘连忙停止丹田的运转,突然,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不见了。

    乾坤之力,生于毫末,他再度重复刚刚的动作,体会万物最细微的一端,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他行动,逐渐地,他有点明白了该操控扶月的力量。

    他也学着容锦的样子,扶月入水,轻柔地带起每一抹水花,尽可能地控制力量,刀与水地纠缠愈发难舍难分。

    渐渐地忘记了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南棘将扶月一把丢开,累得随意躺在身后的湿草地上。

    老管家远远地就瞧见,一身破烂青衫的南棘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那人衣服没两天就烂得不成样子,也硬是要坚持到它成破布条,影响行动时,再换下。

    老管家都是有可爱孙子的人了,见不得这种心酸的场面,劝了好多次也只得无奈作罢,但还是很心痛的,轻轻走过去,唤了声:“南棘公子。”

    南棘早听到了老管家的动静,只是懒得搭理,这下,老人家都过来了,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翻身起来。

    老管家递过去一封信,开口道:“这是我家少爷给你的。”

    南棘挑眉:“给我的?”

    老管家笑眯眯地点头:“少爷不放心老爷,将老爷一并带上了,虽是旅途周遭劳顿,但也算天伦之乐——老仆留在楚府看家也算乐得逍遥,少爷交代的事情,自是不敢怠慢。”

    南棘也很好奇,就着老管家递过来的帕子随手擦了擦,便拆开信,开始读:

    见信安,南棘兄。

    最近夜里很是难眠,想找人说说话,提笔便想起了你。表哥总说祁山的风景是多么美,可我竟没有机会去一次,听闻,祁山派机灵又招人喜欢的小师弟,看惯了山上的景色,总是偷溜下山,可见玉门岭也是很好的。

    往事总是鲜活可爱,转眼却面目全非,南棘兄,我们都要好好地活在当下,是非、仇恨,纷纷扰扰,俗人总迷失在苦海里。

    宋宫主是我引她前来的,每每夜里,爹习惯在佛堂诵经,世人都道他怀念亡妻,偶然听到他对娘的忏悔,我却发现事情另有隐情——

    原来是他一直怀疑娘亲不贞,才让娘亲郁郁而终……

    多方取证,我发现娘亲与他的联姻,实则各取所需——当时爹他手底下有着柳氏在各地分布的铺子,其实这些铺子都是爹他亲自去创办的,各地风土人情我爹他了了如指掌,而这正是我娘写《陶公异闻志》所需要的一手素材。陶家帝都百年贵族,帮助柳氏在帝都弄几个铺子,一举做大柳氏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便常常怀疑他们之间的爱情到底有几分真假。更何况,我爹他为了这出婚姻,竟然抛弃了曾陪伴他无数个艰难日子里的那个女子——宋钦钦,而我爹对她的态度也暧昧不明。

    想了很久,我终于去找了宋钦钦,她告诉我如果真的想知道些什么,只要她再次见到楚年,就会告诉我前尘往事。便想了个法子如此得以两全,却未料牵出了祁山派。宋宫主面善,我以为她非是大坏大恶之徒,百年名门却被她付之一炬,枉自我苦读十年圣贤书,不懂世事多变。初次异地为官,它们教会我万事不得不小心为上,长路漫漫,我辈求索,不可简单应对。

    幸闻《陶公异闻志》保存在祁山派的书房里,恰逢表哥也对完善这部书表现出浓烈的兴趣,几番详谈我终于得知了这部书的具体位置,我寻了个机会将它们寄给了表哥,它们才得以幸免遇难。

    宋钦钦一番刺激,我爹他不堪忍受致精神错乱,逢实在愧为人子。

    《陶公异闻志》在我外祖父去世后便由我娘编写,当今老丞相也曾帮助我娘收集整理过资料,几番误会,我爹终于怀疑他们有染,但娘亲当时怀着我,也还一心扑在编写上,未曾管过外界流言,也太相信我爹,始终没有什么解释,误会生了根,冰释前嫌不大可能。

    怪我想去寻求曾经的真相,世间情爱,掰开了细细数——

    剩下的都是日子,所有的悲欢一半入土,另一半的飞尘,遗落在无人的一角。

    想了很多,草草提笔,片语只字,心间烦闷好了很多,打扰了仁兄,勿怪勿怪。

    南棘掩卷,那段故事落在信纸上,褪了颜色。说不清谁爱谁,最后又是谁的错,生活一地鸡毛,鸡零狗碎,得到了的,又失去了,也怪世间留不住。

    南棘想了想,自己开始在桌案上瞎研磨,写写划划,丢了好多张纸,他也有好多话想找人倾诉。

    书桌正对着一扇打开的窗,一眼望尽了碧池的秋景,残叶似一叶孤舟漂浮在水面,枯荷早被人收捡了去,他低头提笔一句——

    秋色如许,草木枯荣,又过了一季,盼佳期一叙。

    说不上什么大道理,楚府的景色想来四季都是极美的,楚逢在这里看过了无数春秋,南棘想到,那位佳公子从小受草木熏染,也应是极美好的。

    一方水土一方人,毕竟在祁山生活了好些年,大山深处的祁山派,已好久都未敢提及的字眼,那个地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心坎,才发现,他的整个心都在叫嚣着思念,那是他惯常的寄托。

    南棘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祁山派,之前那个地方,是他不能触摸的心事,生怕自己管控不住双眼。

    其实他很久不曾哭过了,薄子归说他是个男子汉,应该学着保护别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呢?

    不敢轻易地哭泣,其实也是小时候,那不轻易服输的性格造成的,记忆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却都学会了悄悄藏起悲伤,说是不要让人看见他的难过,悲伤的情绪会让旁人也难过的,他娘亲告诉他,男子汉不可以哭的。

    南棘第一次看到他时,他虽穿着破烂衣衫,难掩昳丽的脸庞,见他不知什么原因受伤了,南棘就把他带回了绿衣谷。

    没想到这孩子伤好的差不多了,整日居然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颇像看破红尘的老头,这让南棘忍不住去逗他。

    薄子归勒令他远离这位小哥哥,南棘才不听薄子归的话,整日在面容忧郁的小哥哥身前瞎晃,但小哥哥很给南棘面子,一逗,他就嘴角一弯,眼角却耷拉着,笑得可谓十分不走心。

    有次半夜,南棘被一阵尿意憋醒,正想去方便,却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了抽泣声,便蹑手蹑脚地推开一道门逢,一丝声音也没有了,细听只剩下些许吸气声。

    南棘借着月光打量了半晌,最终决定上前去看个究竟,那人的眼睛闭上了,打湿的睫毛忽闪忽闪,眼角的泪水挂在脸上,就像个脆弱得随时会化掉得瓷娃娃,南棘哪里还敢嘲笑人家,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帕,想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水,还没触碰到他的脸,那人似有所预料,一把伸手打开了南棘的帕子,与此同时,那像兔子般红红的眼睛脩然睁开,吓得南棘往后退了好大一步。

    小哥哥起身,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小哥哥沉寂片刻,等到差不多能说出话完整的话了,才哑着嗓子道:“我是男子汉,我娘说男子汉是不可以哭的,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小南棘惊讶道:“你娘亲真不好,我娘亲在我哭的时候会帮我擦眼泪,我把我娘亲借给你吧。”

    小哥哥把头低着不说话,眼泪像串珠子似的往地上砸。

    南棘见状不对,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带你去找娘亲吧。”

    小哥哥转过头去,摇摇头:“你骗我,娘亲找不回来了。”

    南棘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人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屋子:“谁说的?”

    绿衣谷的后院有个很大的湖泊,旁边有一个大石头,南棘率先爬了上去躺下了,示意小哥哥自己上去:“你看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像不像眼睛?里面一定有一颗是你母亲,她会在有月亮的晚上陪伴着你、守护着你,你觉得那一颗会是你母亲呢?”

    小南棘偏过头去看,只见小哥哥仰头认真凝视着月夜,漫天的星子都在他眼底闪耀着,南棘慢慢地也移过视线去看星空。

    初夏早就有虫鸣嘤嘤了,南棘只依稀辨别得出青蛙的呱呱声,举目四望,水面也映照着夜空的星星,微波闪闪给无边夜色赋予无限温柔,他抬起手指向天边:“你看,月亮旁的那一颗,一定是你娘亲!”

    “它最亮,还伴着月亮一起出现,这样只要你抬头望月,你就会看到你娘亲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南棘,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南棘。”

    小哥哥没有马上回他的话,而是继续望了一会儿星空,南棘都以为那人不会搭理自己时,才听他轻轻地说:“我叫柳锦。”

    小南棘听岔了,便抿唇笑道:“是处处留情的留情吗?”

    小哥哥的耳朵悄悄红了:“才不是,我是杨柳依依的柳,繁星似锦的锦,柳锦。”

    小南棘点点头:“那我知道了,天上星都是你的名字唷,锦哥哥。”

    “锦哥哥,以后绿衣谷就是你的家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苍银山特别大,有很多好玩的,你看山里开了许多的桃花,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去摘桃子吃了。”

    小哥哥看星星的眼睛不再继续了,他转过头看着南棘:“谢谢你,星星很好看。”

    突然,有一只手揪住了南棘的耳朵:“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觉,你拉着小锦出来胡闹些什么?”

    南棘急忙去拦住揪耳朵的手:“娘亲,我们正在看星星呢。”

    吴悠只是逗逗他,笑着放了手,同他们一道坐在石头边:“天要亮了,这时候的星星最好看,我小时候,也半夜不睡觉,就看星星,现在老了,不行了。”

    “娘亲才不老,像亘古不变的星辰,永远年轻。”

    吴悠去敲他的额头:“数你顽皮……年华易逝红颜老,娘亲年轻时也很好看,等你们长大了,一定会娶个更漂亮的媳妇回家”

    “那要像锦哥哥一样漂亮吗?”南棘皱眉想了半天,憋出这样一句话。

    吴悠的眼神在两个小孩子之间来回打转,摇摇头:“娘亲倒是觉着年轻就是漂亮,每个人的好看都是天下无双的,就像我们家的阿棘和小锦,以后成为大英雄,也是漂亮的……”

    “是像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吗,我知道爹他一定像镇守着土地的明星,有星星在的地方,一定很美好。”

    吴悠点头,笑着摸了摸南棘的头发。

    后来,小哥哥伤好了,他们没有一起吃过桃子,就连南棘也来不及吃上那一季的桃子,南棘的星星留在了苍银山的那片星空下,吴悠也离开了他,去追寻她的星星了。

    南棘回过神来,走到窗前,抬手似是要去触摸月亮,囔囔道:“那我的星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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