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求不得
南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他最后决定在暗香里附近碰碰运气,几只黑乌鸦从树间惊起,朝那边的明月而去,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上天还算不薄与他。
南棘转身,是那天在宋钦钦身旁伺候的婢女,她并不会武功,见到南棘就是一副颤颤巍巍的样子,似是胆小受惊的兔子,眼神在南棘的扶月刀间飘忽不定:“宫主,在、在等你。”
南棘对她一抬下巴:“走吧,你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一家客栈,宋钦钦站在顶楼的窗边,俯身凝视着虚空,那一袭刺眼的红衣,被窗户带入的风吹起,像燃烧在旷野上的篝火,独自热烈,更没有任何悲喜。
南棘不由得看愣了,其他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退下了,只剩南棘一人独自望着宋钦钦的背影出神。
“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阿棘,说实话,连你也觉得,我是一个很恐怖的人吧?”
“我不知道,从前只听他人言,说你麻木不仁、无恶不作,那时我总要去反驳他们,我说不是那样的,我否定世人对你的偏见,说你善良、你无奈、你身不由己……现在,转身你却告诉我,那些世人眼中偏激的你,才是真的你。既然你也能杀人如麻,为什么要救我?是兴趣来潮,见我可怜便随手救了,又做出一副伪善的姿态,也是要看看世间怎么还有我怎么傻的人吗?”南棘冷冷说道,夜风争先恐后灌入窗里,凉意更重了。
宋钦钦正想辩解,南棘抬手制住了她:“你是要说‘你不懂’吗?那我想,你大可不必说了,你这么歹毒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说着,南棘却感觉,眼边好像有湿漉漉的什么东西要滚落出来,他平复了下怒意,强把那东西给压了下去。
宋钦钦简单地摇摇头,怔怔地注视着南棘掀动的嘴唇,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眼底十分落寞,她又像是看着自己调皮的孩子,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南棘也来到了窗子面前,本来想关窗的手,却探到了窗户外,任凭凉风在五指间游走,不管宋钦钦用什么样的眼神,又要告诉他些什么,或许宋钦钦是有苦衷的,但是所有一切都比上那些活生生的人命。
沉默半晌,南棘还是问她:“为什么让我去楚府,看你上演的一出闹剧?”得知宋钦钦与楚年之间的往事,说不为她伤怀是假,但是那些爱情不就是像指尖风一样么,虚无缥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俗话说“多情总被无情恼”,但眼前这位中年女人,肤若凝脂,连细纹都不明显的容貌,真是一个为情所困多年的失意人?
南棘又忍不住继续问道:“楚夫人早已仙逝,唯一重要的东西,也不过存放在祁山派书房里的几卷书扉,是读书人很重要的东西,棘一介草莽也知道,那或许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东西,你们一把火就让这些几代人的心血付之一炬,何必呢,何必背负一世骂名,若是真的放不下,一个楚年还不够你砍吗,那可是祁山派啊。”
宋钦钦也伸出那雪白的手掌,以温柔的姿态,像对待珍藏多年的宝贝那般,感受清风在指尖游走,她像是在叹息一样喃喃道:“要我回答什么呢?我也只是烧书房啊,可他们挡着了路,索性杀了干净。”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南棘此时,终于发现了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又多么蠢得可怜的天真。说什么要解散莲衣宫,一群大邪大恶之徒,哪有改邪归正,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错愕间,又听那人大笑道:“笑话,莲衣宫做的什么事情啊,哪次行动不是血流成河呢,生灵涂炭可是本门宫规!”
狗屁宫规!没有烂心烂肺的人制定得出这种骇人听闻的宫规吗?
南棘第一次觉得宋钦钦是真的疯了,她口中的爱情不过是她伪善的幌子,南棘的大脑已经思考不了太多了,他行尸走肉般收回了自己的手,双目布满红血丝,看着眼前的宋钦钦,就像在看曾经可笑的自己,当他再回过神来时,扶月刀已经指向了宋钦钦。
宋钦钦轻巧避开,几个简单交手就和南棘拉开了好几步远的距离,南棘慌乱下的招式,完全失了章法。
宋钦钦只避不出招,将南棘衬得像是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
南棘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你拔剑啊,来杀我啊,这个时候你又良心发现了?可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出招啊,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宋钦还是摇头:“你知道,你打不过我。”
“好,既然你不动手,那我先动手。”南棘提刀直刺宋钦钦的心门,被对方轻巧侧身一避,扶月刀直愣愣地插入了地板。
南棘使劲拔了半天却拔不出来,自己整个人都被拔剑搞懵了。
折腾一番,终于,木地板被他生生扯开了一条缝,好歹是拿出了刀,南棘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把跪坐在旁边。
宋钦钦扯动了嘴角,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条缝,见南棘急得快要哭了,便安慰道:“我赔——你冷静、听我说,我……”
南棘依靠着刀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听!”说毕,再度拔刀对准宋钦钦,宋钦钦害怕他再破坏了公共物品,踏上窗框,脚尖轻点,一跃上了屋顶,随即拔开菁华剑。
南棘跟上她,两人顺着重檐而上,刀光剑影间,南棘明显落于下风,他假意露出弱点,趁对方踢向膝盖时,向后一个虚晃,不进反退,扶月刀架上宋钦钦肩膀,宋钦钦丝毫不见退让,菁华剑对上扶月的刀刃,内力丰沛的菁华剑直接震得南棘将刀脱手。
南棘分神去注意跌落的扶月刀,宋钦钦用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瞬间两人位置一变,换成南棘靠近墙壁,宋钦钦轻易制服了南棘,菁华剑抵在南棘纤细的脖颈上,南棘偏过头,脖间牵出了线条分明的青筋。
南棘无力地闭上双眼,那撞入地面的扶月刀发出“哐当”一声,好似牵动了南棘的最后一根神经,他失神地想到——
那就这样,这样死去。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并不像想象中的轻松?
悔恨,他悔恨往事种种,说什么放下,如果说有什么是他现在最想做的,那一定是询问娘亲的消息,他藏了十来年的心事,一下子怎么可能灰飞烟灭,死了就算挫骨扬灰,尘缘也一了百了,落得个无人得知,岌岌无名,他来世一遭,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
他不想忘记,只有活,将一切刻入骨血、心尖、每段神经的末梢,让所有的一切告诉他,他必须要活,要活下去。
宋钦钦见他先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转而眉头紧促,与那年轻的眸子对视一眼,宋钦钦似乎看到了曾经心比天高、棱角未平的自己,思绪不禁飘到——年轻真好。
是失败了可以重头来过,是跌倒了、摔痛了可以哭,转头可以问上苍何薄于我。在他们眼中,老天爷会公平公正,他们也绝对会抓住任何一丝生机,因为他们不信命。
许是察觉到宋钦钦的软弱,南棘竟像不要命了似的,伸着脖子往前靠,那菁华剑剑刃锋利极了,与脖颈相触的瞬间,鲜血如注喷涌而出,宋钦钦赶忙收剑,另一只手去点他的几处大穴,抱起他软下去的身体着地,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从袖子里掏出止血药,扯了一段裙边,为南棘包扎,轻声道:“今日你我两清了,再无瓜葛,来日……我等你来杀我,你走吧。”
说来好笑,这止血药还是南棘自制后送给宋钦钦的,兜兜转转,居然是这样用完了。
来时张飞怒吼长坂坡,归途诸葛问天泪满襟。
南棘在玉佛寺屋顶坐了一夜,晨霜湿了他的衣襟,他睁着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向天空,天早就蒙蒙亮了,他无知无觉。
玉佛寺隔一个时辰便会敲一次钟,玉门岭的百姓都说这是盛世之音,乱世无人也无心听钟,于是,这钟声便有容纳百川、凝神静气之说。南棘思绪有一搭无一搭地乱飘,倒也忘记了脖子上伤口的疼痛,磕碰出血,对他而言也是常见之事,身体上终于有了一点倦意,恰逢卯时的钟声,雄浑有力,似乎敲在了南棘心尖上,浑身吓得一激灵,突然发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已经很久了。
玉佛寺的住持怀空大师晨起准备礼佛,推开门便看到南棘坐在对面的屋顶上,他停下了脚步,平身坚信“相逢既是有缘”“为每一个受伤的心灵超度”,便为这位小施主念了一会佛经,这会儿正好念完。
“小施主,夜里寒凉,老衲已让人在屋里备好热水,不知小施主是否赏光?”
南棘静静看了怀空半晌,从屋顶一跃而下。他双手合起,对着怀空大师作了一个揖:“大师多礼了,是晚生打扰了佛门净地,大师请勿见怪,晚生这就离开。”
怀空出手拦住了欲离开的南棘:“我佛以慈悲为怀,佛门圣地,钟灵毓秀,小施主会有收获的,不妨沐浴片刻再做打算,衣物已经备好。灵光——”
一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小沙弥,放下扫帚,恭敬地走了过来,向怀空大师行礼,又笑着对南棘点头致意,伸手示意南棘跟他来。
南棘只好回以微笑,暗道这小和尚也太周到了些:“多谢。”
他却没有直接跟着灵光走,而是对着怀空大师鞠了一礼,问出了自己琢磨了一个晚上的问题:“大师,你们会为任何人祝福吗?包括做错事的人吗?”
其实一晚上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有想,好像用所有的词都不能表达他想说的话,可一出口,他只想到了“做错事”。
怀空笑眯眯地回答:“施主,众生平等,我们为世间一切生灵祝福。”
南棘驻足片刻,他想:这就是众生平等吗,每个人都有存在地意义,那他的意义是什么?
怀空依旧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南棘透过那饱含万物的深情眸子,似乎又看到了容锦那似雪般纯澈的眼睛——
原来,纯粹的干净和怀世的深情也相似。
他突然意识到,这世间他是有牵绊的,薄子归许诺过得玉箫,他还没来得及学啊……
南棘身上的衣袍确实湿了,不仅如此,上面还有与宋钦钦打斗时沾上的灰尘,下摆破了几个洞,一身衣服可以说是废了。
旁边是已经为他叠好的衣物,布料相当柔软,整体都是淡青色,外罩颜色稍浓,绣着一些暗纹,剪裁相当得体。
怀空就站在佛堂前等他,见他过来,怀空开口道:“小施主,各人皆有天定的命数,凡事不可太强求。”
南棘轻笑一声:“我不信命。怀空大师参悟世事,与人为善,惟宽惟厚,可世道浇漓,人心不古,我偏要撕开伪善的外衣,露出世人的丑恶面貌,佛门非我应许之地,晚生不愿打扰大师清修,告辞。”南棘随即匆匆告别,踏出玉佛寺。
“不可说,”怀空大师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对着身后的白衣女子说道,“姑娘,世间大道理太多,世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信条,有的人信对了,有的人信错了……”
玉缺微微抿起红唇,低头叹息:“大师早已是得道高僧,晚辈惭愧,但,你看这庭中刚刚发芽的银杏树,四时有别,时值春季,我们拦不住它的肆意生长,它也无须为来日的凋零担忧。”
怀空大师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姑娘,目露赞许之意:“天下局势,变端已生,你家少主还在前面等着你,去吧——”
怀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玉缺:“这是无机老道,托我带给你家少主的,年轻人还是身子要紧呐。”
玉缺接过连忙道谢,便离开了。
玉佛寺就在玉门岭城边,跨过城门,城里的早点铺陆陆续续摆了出来,吃早餐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一人身长鹤立于一家餐铺前,一管玉箫被他握在手中摩挲,两碗热腾腾的面摆上了那人身旁的一桌,那人转身目光与南棘对上了。
南棘会意,面无表情走来了:“多谢。”
容锦施施然坐下来,有心逗逗他:“哦?谢我什么?”
“谢你的安慰,谢你的衣服,谢你的款待。”南棘也不推脱,跟随他一起坐了下来,“总之衣服很周到……师娘说得很对,我太天真也太贪玩了,以前总以为人生很长,责任二字看似与我无关,短短一夕之间,似乎所有都离我而去……此次下山的其实是和我差不多同一时间入门的弟子,只怪我贪玩,祁家刀法属我最差劲,早早下山,却没有料到如今这个局面。”说着,他低头大口吃了一筷子面,像是感觉不到喉咙的刺痛,一口接一口,几下碗就见底了。
容锦静静地注视着他,这才发现南棘没有嚼的动作,想来红布下的伤口不浅,南棘一碗面,红白相间,但他恍若未觉,匆匆入胃。
容锦沉默着将自己的面仔细拌匀,等南棘吃完便将和好面推到他面前,待到南棘接过,才听他说道:“我自小在佛门长大,佛家七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谁又参破了?人这一辈子,不停生长,谁说得准明天会发生什么,你看周围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在为生计、为老婆孩子、为前程奔波,谁对没有发生的事,真的完全做好了准备呢,大家不得不带着甘愿、不甘愿也罢启程。”
容锦见他吃完,可是还是不肯抬起头,只好倒了一杯水给他,拍拍他的肩头——
素衣清风,少年清瘦的肩头应该是可以承受雪月与风霜的。
容锦在桌面放好碎银,起身走在前面:“回楚府吧,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楚少爷也为你担心。”
入夜,暗香里的大堂中又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样子。
三楼却静悄悄的,玉缺将怀空大师给她小盒子交给容锦,容锦短暂一瞥,随即打开盒子,几粒黑色的小药丸在红色的软垫上摇动,容锦从下面抽出了一张叠好的字条,展开来只有三字:“关山月。”
玉缺蹙起眉头望向容锦:“无机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无机,是怀空,”容锦摇头,无机道人向来不愿透露天机,“我在问机阁的几张卷宗上看到过‘关山月’这个名字,百年前,大齐王朝与瑶金国交战,大齐君主急于退兵求和,甘愿割地三千里,十座城池啊,在王朝内引起了极大的不满,一支叫‘关山月’的势力从行白山南下,直捣帝京,还好当时的华冀王誓死抗战,剿灭了叛军,‘关山月’这才从历史上消失,如今祁山派惨遭灭门,看来不只莲衣宫这么简单。”
“不管关山月要做什么,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无论是华冀王还是岭荣王,拼尽全力,却落得个尸首异处的结果,皇家永远不会懂得知恩图报的,就连少主你、你当时还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啊,追杀未果,害你中得一身毒,帝王家自古薄情!”玉缺想起了那时的容锦,小小年纪痛失双亲,独身一人东躲西藏,她带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成长,如今的少年是越大越沉默。
“这种话再不要乱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江山本来就由血肉堆成。”容锦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后眺望帝京的方向,唏嘘道,“我们岭荣王府用血泪堆起来的荣誉,国破安能偏安一隅,大好河山最重要的不过百姓安生。无情最是帝王家,这江山看似是萧家的,但实则连一个最亲近的人都没有,萧尘愿意留着我的命也不过是多方势力博弈均衡的结果,老皇帝杀了我父王也不过是为年轻的太子扫除障碍。看似我接管问机阁,是名正言顺的主人,其实谁都知道,问机阁由朝中几位老臣把控,我又能说上多少话呢?况且我这具残破的身体,多少人又盼着我早点死呢?”
暗香里后窗也对着一处湖泊,容锦对着窗外一用力,水花四溅,这一掌用了十足的内力,但转瞬间,容锦嘴角却溢出几滴血。
“少主!”玉缺从袖里抽出一方帕子,急忙为容锦擦干净,玉缺的脸冷了下来,“少主,‘落梅寻踪’这几年已深入心肺,再用内力会加重你的病情,不要伤害自己,你说岭荣王背后有无数家庭的支持,那你呢,还有很多人盼着你好,你是岭荣王府的希望,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旁的。”
“我心里有数,这是心口有淤血,吐出来就好了。”容锦平复了一下呼吸,似是想到了什么,便打趣道,“你呀,还要陪我一辈子不成?我们阿缺姐姐,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要把你交付到最好的如意郎君手里,我这一生可也算无憾。”
“少主,”玉缺向来八风不动的脸上,不禁有些红了,也有些恼他,“不要再说丧气话。”
“我的好姐姐,玉家这些年对岭荣王府可谓尽心尽力,我真的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了,有些事我可以独自面对。别和我说什么你我身份有别,在我心里,你就是我长姐,你若是过得不好,我又谈何好?”
容锦靠着窗边慢慢坐了下来,便挥退了她,并吩咐道:“祁山派掌门怕是有危险,你让施情与想容注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