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菁华一梦
入夜,凝重的寒气从遥远的大漠尽头一路铺展至玉门岭,清冷的月光悄无声息洒向每一户人家的屋顶,小城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渐渐吹熄了烛光,有规律的鼾声慢慢从每家每户的窗子里传出,偶尔几声犬吠,深夜里的黑暗显得百无聊赖。
子时,城外玉佛寺的小沙弥,睡眼惺忪地将大钟撞响,整个玉门岭沐浴在清脆的钟声里,惊醒了鼾声,继而翻个身,在迷糊着嘟囔了句什么,上了年岁的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床另一侧的人被吵醒,随手拍在了老伴的背上,熟练的动作仿佛预演了上千遍,劳作一天的人们再次陷入熟睡。
只有楚府不眠,楚老爷和一众小辈等在会客厅,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乌云里,初夏已有虫鸣窸窣,南棘侧耳听了片刻,顿觉无趣,转眼便瞧见楚老爷的身影在灯下轻颤着,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端详一会,才发现楚老爷下颌紧绷,捏紧的掌心让他看起来不安极了。
南棘再没有耐心打量楚老爷了,他不禁想:如果真的是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对见旧情人紧张呢?
极清脆的叩门声传来,虽然楚府大门距这里较远,但南棘确信楚老爷听到了,应该是敲门人在声音中注入了内力。红衣人带着一抹笑意站在门外,等老管家打开门,入目红衣女子的脸在衣服的衬托中格外白皙,那人背后的长发骤然被带过的风扬起,老管家仿佛见鬼般的后退了半步,那人笑意更甚:“带路吧。”
老管家侧身,似是刚从梦中惊醒般,走在前面,他暗自惊叹,这人怎么像不会老似的,那张脸上辨不出细纹。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断情绝爱,无牵无绊,又怎会老?老管家摇摇头。
似是知道管家的心理活动,那人轻笑出声,迈着悠悠的步子,竟像小姑娘一样,踢踢踏踏的,
转眼到了楚府大厅。
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楚年身上,朱唇微勾:“不好意思,选择午夜做客,实在是本门宫规,不敢违抗,你看我什么人也没有带,独身前来,楚郎,你怎么不看我?”她身上挂着一把青色的剑,南棘好奇地多看了几眼,红女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珠一转,取下那菁华剑随手丢在了地上,自己就近找了个空位落座。
楚年似是松了口气,他轻咳一声:“宋钦钦,或者应该叫你莲衣宫宫主,传闻入此宫门,断情绝爱,你来做什么?我与你之间,你觉得我负了你也好,意难平也好,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不要牵扯旁人,更不要一错再错。”楚年不太敢直视宋钦钦的双眼,目光不经意和儿子对上了,楚逢递给他爹一个安心的眼神。
宋钦钦眼望着楚年出神:“牵扯旁人、一错再错?楚郎啊,杀人诛心,我曾也是个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心痛的门派大小姐,这么多年,我品行如何,你当真不知?纵然深情错付,我却心心念念,说是值当,年纪大了,再见你一面总是这么难,今夜当着众人的面,我与你也好清清白白、叙叙旧。”
窗外的玉缺影在暗夜里,冷眼注视着宋钦钦,简短几句话,却让玉缺想起了别的一些事,宋钦钦话落,她才回过神,转身离开。
“少主……”
“叙旧?”容锦眯起眼,他沉吟片刻,“你说她一个人前来?既然是个人恩怨,为什么会让莲衣宫传讯使送信,传讯使送过的杀人讯号从来不会出错……你让想容去祁山派探探有无异象,再让施情去莲衣宫探。”
“是。”玉缺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容锦道,“少主,夜已经深了,不要再喝茶了吧?”
容锦点点头,示意她快去,接着收拾好茶具,将那支时常爱不释手的玉箫搁在一旁的案几上,理了下腰带上挂着的无端鞭,这才走出屋子。
容锦一身浅色外套,在黑夜中十分打眼,南棘最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不愧是将贵穿在身上的人,白日里难以注意到的暗纹,竟在浓墨夜色里显出一种高级的银色,腰间那条鞭子更是周身发出淡淡的光辉,南棘懂了,这应该是某种轻巧的金属材质。
宋钦钦正和楚年对峙着,容锦无意打扰,向楚逢点头致意,坐在了南棘旁边。
南棘喜欢热闹,正在做最积极的吃瓜选手,容锦用指尖扣了下他们之间的小桌子,南棘不悦地看向他,容锦示意他凑近点,低语:“我瞧着公子神情……怎么,认识这位宋宫主?”
南棘面露疑惑,并不说话。
容锦继续道:“我建议你,一会儿可千万要装出不认识宋宫主的样子,免得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南棘挑眉,一副不懂容锦在说什么的样子,转过身去看宋钦钦。
宋钦钦冷静地叙述着当年的事情,不悲不喜,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南棘联想到了说书人,他们可以将那说了无数次的故事,随手拈来。
很多年前,楚年南下做生意,这里面是离不开宋钦钦对他的帮助,当年宋钦钦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楚水剑派门规森严,不允许弟子轻易离开,但她宁愿与父亲断绝关系也要跟在楚年身边,她喜欢和楚年一起为生意上的事情奔波,那些年走南闯北,那些年伞下风霜,那些年马上江湖……楚年早年一直是工作狂的形象,他想打破阶层的隔阂,急于向柳意证明自己的能力。
宋钦钦以为自己是懂楚年的,愿意跟在那清俊的身影后面,少年瘦削的肩膀上是有清风的,拂过了她如水般的心,泛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
她从小被养在楚水剑派,爹娘不幸的爱情,让她几次三番离家出走,与君初相识便一眼万年。堂堂大小姐整天跟着一个商人四处游荡,最看重面子的宋川怎么会允许,就算断绝关系宋钦钦也要离开楚水剑派,追寻爱情,她一直以为可以让楚年爱上自己,曾料到一见陶玉的楚年,也丢了魂,为了那人也能放下一直追求的事业。
楚年明白宋钦钦心里不好受,也别无他法,对着宋钦钦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楚水剑派,可那里毕竟才是你的家,这些年,你跟着我,也权当散心了,你永远都是我的一个小妹妹,钦钦,回家吧,倦鸟应该归林。”
宋钦钦恍然领悟,她的爱情不过镜花水月,可她哪里还有家呢?楚年不知道,她早已和父亲决裂,她想:就算是坚冰也得被我捂热了吧?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妹妹”,就能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吗,可是明明我才是先遇见他的人啊,没有同甘,曾经也算共苦吧。
宋钦钦鼓起所有勇气,愣愣地看着楚年:“你曾经就没有一刻喜欢过我吗?”
楚年怔住了,陷入了沉默。
还没等楚年出声,宋钦钦打断他:“好了,不要说了。”
楚年当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她,其实沉默已经是答案了。
怎么会没有呢?妙龄女子,言笑晏晏,往事历历在目,可喜欢并不是合适啊,那些年曲意逢迎、圆滑处事,他追求的是什么?还记得小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受尽世人冷眼,后来被柳府收为下人,还是被人耻笑,受尽折辱,为什么有人生来就高高在上,有人却永远低在尘埃里,抬不起来头。他想:生意人有什么用呢?该瞧不起,还是被人瞧不起。
既然,陶家,陶渊三品大官员的女儿瞧上了他,那就顺水推舟吧。
直至这一刻,宋钦钦终于明白了楚年的选择,她太懂他了,她居然爱上了这样一个人——宋钦钦一度恼怒至极,要去杀他。
可是,那人居然在婚宴上,满眼都是另一个人,是演戏还是真的?如果是演戏,演技未免也太好了点。
宋钦钦娓娓道来:“想来世间爱情大都脆弱,经不得推敲,我的楚郎也是如此,难道因为我的家世,我就应该被辜负吗?那时我想着,薄情郎我杀了也好,但终究被我爹阻止了,这些年漂泊在玉门岭,只为远远看一看我爱着的楚年啊。莲衣宫断情绝爱,可是至今想来,爱情还是很美好的,所以莲衣宫,遣散了也好,跟随我的都是一群女孩子啊,不应该刀尖舔血的,她们也要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楚年平静了下来,他从不觉得自己对宋钦钦的是爱情,至于别人的想法,他倒是真不怎么在乎。
有什么足以为外人道的呢?在他这把年过半百的骨子里,从不把宋钦钦的存在定义为爱情,爱情之于他,是责任,更是他的人生的转折点,或者说,落在他心底的,是那个叫做陶玉的人。
月光终于撒在了庭院里,楚年整个人笼罩在清辉中,那微弯的肩头,只剩下落寞,或许他用一辈子,也无法明白宋钦钦眼中的爱情,转身把独有的浪漫给了另一个女子……有没有可能,他明白了,也终于迷失在了繁华深处。
南棘与容锦对视一眼,都觉得难以置信,什么叫做解散莲衣宫?
那不是一群懵懵懂懂的女子,她们因为各种原因拜入莲衣宫门下,最后成为世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改邪归正,并不是简单的几个字,她们要付出不被世人理解的苦难,单凭来自莲衣宫简单的背景,足以令人不耻,没有人会相信邪门歪道,还藏有良心的说法。
说宋钦钦不记恨楚年是假,万千心机,只为再见一面,然后再好好道别、说上一句“好聚好散、一别两宽”?
宋钦钦果然又接着说道:“陶玉也是命不好,生了个儿子,自己却难产离世……楚郎,听说你这些年吃斋念佛,就连住处都搬去了佛堂,心里定是难受极了吧?有件事情你肯定想不到,陶玉和她的青梅竹马清清白白,你那次撞破他俩抱在一起——不过是我的一点伎俩,但你这都识别不了,还害的陶玉终日郁郁寡欢,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陶玉对吧?看你到头来责备是自己害死了陶玉,我也是心里难受得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送你一份大礼好了。”
宋钦钦一股脑抖出的事情有点多,让楚年大为震惊,陶玉一直都在续写她父亲的《陶公异闻志》,偶尔会找她的竹马陆颂一起讨论,那次撞破他们抱在一起,确实一直都在楚年这里,如鲠在喉,却未料到居然是宋钦钦布好的局。
楚老爷似是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面容肉眼可见的惨白,这才发现他发间斑驳一片,老人凄然道:“你要干什么,就算是我当初辜负了你,你杀了我好了,拿起你的剑,来啊!我的命给你——”
宋钦哈哈大笑:“我说了,不要你的命,你以为我会成全你和陶玉成为一对亡命鸳鸯吗?那样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南棘起身,不可置信地对宋钦说道:“宋宫主,你这是要干什么?”
宋钦偏过头,撩起耳旁碎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情,陶玉死了一了百了,楚年却惶惶不可终日……活着才会有希望,才更能体会到切肤之痛,不是吗?”
“你——”南棘似是听到什么冷笑话,他相信了多年,当做亲人的一个人,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陶浅夫妇终于赶到了,虽是闺阁小姐,陶浅一以贯之的辛辣嘲讽信手拈来:“我就说老妖婆哪会做善事,今儿太阳也不从西边升起,整的憋了个大招在这里等着呢?”
她刚刚来就听到宋钦钦说要解散莲衣宫,心里只觉好笑。
宋钦钦也不管陶浅骂她,见她还拉着祁守拙一起,意味不明地说起:“门派无论大小,聚在一起是缘分,离散自有定数。”
这时,玉缺已经急煎煎地走进了大厅,在容锦耳畔低语了些什么……
容锦紧锁眉头,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宋钦钦,最后却落在南棘身上。
南棘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想说话,声音却嘶哑起来,他抓住了容锦的衣袖,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容锦低头看他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指,由于过于用力的骨节青筋凸起,更是不见血色。
宋钦钦再度笑了起来,她退到了门边。
玉缺说道:“祁山派起火了,许多祁山派的弟子都死在了火中,活着的还在拼命灭书房的火,说是重要文书在里面,可据说火是从书房开始的,根本……书房已经被烧毁得面目全非,问机阁的人手已经在救火了,但幸存的祁山派弟子寥寥无几……”说到最后她几乎说不下去了。
楚年双目脩地红了,他抬起手指着宋钦钦,但整个人都在猛烈发抖,他自从收到消息,心里便觉得不安极了,捧在心里的东西,终究还是没能守住。
楚逢奔过去扶着他爹,楚年挥开他,整个人跌在地上,神情呆呆的:“完啦,一切都完了……”
陶浅半天才从这个消息里辨别出关于祁山派的事情,她扑过去抓着玉缺的胳膊,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祁山派着火,生还弟子寥寥无几?啊——”
她痛苦地□□起来,祁掌门疾步走去抱着陶浅,陶浅直接跪坐在地上:“妖妇,她这个妖妇!”她推开祁守拙的手,“你还在干什么,此仇不报,我们如何向这些孩子的家长交代,杀了这个疯婆子……”
宋钦手下的几个女弟子赶到了,掩护着宋钦钦,祁守拙寡不敌众,终是让宋钦钦逃走了。
南棘拿了几次都没有把扶月刀提起来,在宋钦钦离开后,陶浅把所有的怒气都对向了南棘:“你这个白眼狼,我多次告诫你,不要和她联系,你们怎么还会有关系?今日祁山派发生的一切,和你脱不了干系,这个杀人帮凶,杀人凶手——唔!”
祁守拙捂住了陶浅的嘴,他痛苦地说道:“你师娘口不择言,今日之事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你走吧,你师娘她不想看见你。”
南棘点点头,抬脚要走,脚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差点栽在地上。容锦扶了他一把,又接过南棘手上的扶月刀。
南棘闭上眼:“书房最重要的是陶家保存的一些书籍资料,可以说是陶公一生心血,也是陶玉的毕生精力,就这样……一把火,全没了。可是,她为什么要把祁山派弟子一起害死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容锦陪他坐着,等他发泄。
世事难料,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转眼就被告知——不过如此。
南棘出神地坐了很久,他接过了扶月刀,尔后行尸走肉般的站了起来,那双目呆滞的神情,将容锦吓得不浅,便急忙问他要去干什么。
南棘面无表情说道:“我必须要去问清楚,这么多条人命,她怎么可以……”
容锦按住他:“你怎么找她们?她……她杀了这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你要去自投罗网吗?”
自投罗网吗?他想,这明明就是命中注定啊。
南棘甩开他的手,容锦跟在他身后,南棘只好转过身,淡淡地说道:“你不要管我,我想见她自然有我的办法。这事与你无关。”
容锦想了想,停下脚步:“也好。”他静静地看着南棘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那单薄的身影,似乎只要转角,他就再也寻不到踪迹,无奈转头说道,“阿缺姐姐,看着他一点,不要让他做傻事。”
玉缺无声跟了上去,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南棘真是一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也真值得他家少主千里追来,难不成此行只是为了多看一眼,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