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祭
第四章年少的欢喜
饶是楚府老管家见惯了大场面,也神色慌张地对自家老爷惊呼:“老爷,不好了!她——她来了——”
楚老爷压低声音:“谁来了?”
“是……陶夫人。”
“谁?”
老管家本想替他回忆一番,再抬头看自家老爷的脸色,管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是不需要了。
“她来干什么?”楚老爷皱眉,随后像是在自言自答,“说过了老死不相往来,难不成是看老夫一把年纪,也该死了,来送我上路?”
老管家觉得自家老爷疯了,正常人谁这般咒自己,赶着去投胎么?他犹豫着道:“老爷,请陶夫人进来么?”
楚老爷摆摆手,示意管家快去。
陶浅步履端庄地走进会客厅,楚年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二十年不曾见过了,你看看你,怎么都老成这副鬼样子啦?”陶浅仿佛在和老友开玩笑似的,但个中剑拔弩张,他们都明白,“我来了,是她不放心你呀,死到临头都还求我救救你……你说你,年轻时不就一副臭皮囊么,老都老了,当年欠的情债,竟又追上门来。当年要不是他爹出面,你早就命丧了黄泉,哪里会兜兜转转一圈,最后反而成了我妹夫,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的小小商人么?我从不后悔反对你们在一起,出身低微,靠一个女人发家,又攀上我陶家这棵大树,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奈何我这个傻妹妹,说什么非你不嫁……”
楚年这位大姨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人刻薄惯了,想当年那次见面,宋钦钦提刀向他刺过来,陶浅竟想拉着她穿喜服的妹妹走:“嫁给这样的男人,你不会幸福的。”
好在陶玉是个明事理的,风光大嫁被毁,她也不恼,说到底以后是两个人过日子:“嫁给他,我心甘情愿。姐姐不也告诉我,此生只对一人情钟么?”
陶浅只抛下一句:“你会后悔的。”拂袖而去。
后悔吗?楚年一手摩挲着茶盏,指腹灼热,烫得他心头一抽,那里似乎少了点什么,过去的幸福,如今怎么看都不真切,如梦般的,一晌贪欢。
陶浅讥笑:“错过的,走了的,亦或者就像我那可怜的妹妹,死了的啊,是说不得话的……在我这个姐姐和情郎之间,我是注定被抛弃的,只好当作姐妹缘浅一场,我那不可一世的妹妹,撕破脸后,也要巴巴地写信给我,救救你。”
楚年凄然一笑,原来那人……竟帮自己想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当年她难产离世,命悬一线之间,她想到的却是自己。
楚年本觉得自己的泪在年轻时,早就流干了,不知怎的,一想到那人死前满心都是自己,他哭了,他又怎么值得那人牵挂一生,值得她放下尊严,也要和断绝关系的姐姐说……救救我那不成样的丈夫?
楚年想,在年轻时他听到这话肯定要恼,堂堂七尺男儿,面子要往哪儿搁,但现在他只觉悲哀,他又哪里配得上那个满眼都是他的人。
人都是越活越通透的,近些日子连她的容貌都模糊了,当年也曾爱得轰轰烈烈,可现在若是有人再和他说情啊爱啊,他反而觉得可笑,爱情不过是找个人过日子,相伴一生,然后看你也老了我也老了,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心动的感受。
此刻他又感受到那种跳动,曾经热烈的痕迹啊,又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将那些过往浇成了死灰,他是个赶着投胎的人啦,活着再没了希望。
“死了也好。”
陶浅看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气不从一处来:“楚年,你还有逢儿,你又想让逢儿难过吗?”
是啊,逢儿、他的逢儿!
“金风玉露一相逢,我们以后的孩子,一定要取逢字,年郎,和你相遇很好,如果我们有来生……花落时节,江南逢君。”
可却一语成谶,今生缘浅,希望真的能有个来生,再续前缘。
死是不能轻易死的了,做了父母的人,又多了许多责任,他还有逢儿呢。
“消息既然传到了逢儿手里,她也没说要来府上做些什么,我们也就是新媳妇下花轿——任人摆布罢了。”楚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陶浅想宰了他,任人摆布什么的,她可不信,好歹年纪到了,脾气还是收敛了些,转话道:“自古邪不胜正,莲衣宫只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歪门邪道,单说这一点,我祁山派也非管不可。逢儿是我唯一的侄儿,阿玉也要我这个姐姐,一定要救你一命。既然宋钦钦已经表明她的意思,那么,今夜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
陶浅起身,眼前一黑,一时没有站稳,恍然中她似乎看到了妹妹阿玉。
她想,这次我终于能够毫无愧疚地站在你面前了。
楚年准备起身扶她,陶浅及时撑住了桌子,抬手制止他,再度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楚府后院人很少,一个大大的池子占了很大面积,南棘围着池岸走走停停,质朴却又暗藏玄机,整个玉门岭有水的地方其实很少,更别说这后院按着江南的亭台楼榭修建,曲径通幽,花木深深,看来楚老爷的生意做得是不错的,别有雅趣的院落,小笔买卖肯定支撑不起需要精心打理的偌大楚府。
彼时容锦也在楚府后院的亭子里品茶,老远就看见了南棘,又见他东看看西瞧瞧的,容锦心情好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如泼墨画中走出的少年,灵动肆意,春风得意少年狂。
南棘似有所觉,望向了容锦,轻描淡写地一眼,容锦露出一个可谓善良无害的笑容来,南棘只好向这个亭子走了过来。
“请坐,”容锦示意南棘坐他对面,递上一杯热茶,“我观这楚府真是藏龙卧虎,南棘兄怎也在此处?”
南棘道过谢,又见那雪白的玉箫被容锦拿在手中把玩,暗道这人是当真有童趣——祁山派烧火大娘十来岁的小儿子,才喜欢坐在地上搞些小玩意儿。
内心微微嫌弃,嘴上却不说:“我与楚家小少爷一见如故,就来府上做客了。”才不是,楚家家大业大,不会亏待来客,大鱼大肉的日子,岂不美哉?
容锦不语,玉箫在手中摆弄,甚至挽起花来。
南棘发现这位爷,虽然拿着玉箫装什么风雅文人,看似纯良无害,却也难掩他身上那股子高深莫测的气息,实在是要形容的话,那倒像嗜血的杀意。
瞧着容锦一身纨绔世家子弟的锦衣华服,却没有配刀剑之类的,怎么可能?南棘断定这人一定是个武功的,再细细观察一番,才发现他用的是鞭子,通体雪白,被他藏于腰间——怪不得昨日没有看到,那鞭子长得来花里胡哨,更像是用来装饰的。
南棘是个话唠,让话冷场就不是他了:“容兄可真耳聪目明,嗅着故事味就来了楚府,可见这玉门岭,你比我熟,昨儿还骗我讲故事,拿我取笑呢?”
容锦满不在乎地笑笑:“那哪能,我此行就是为楚府来的,京城烟云繁华,玉门岭有明月出关,井水处皆有故事,我都听的。只不过,顺带帮人捎了封信。”
南棘好奇:“你那美人姐姐,怎么没有跟着你?”
容锦一双干净的眸子注视着南棘,略带着无辜,又饱含看穿人心的锐利,像是将南棘的龌龊想法全看了去:“我可不敢随意议论我那侍女姐姐,你也提防着点,脚长在她身上,去哪里是她的自由……刻意向我打听她,可是你喜欢她?”
南棘连忙摆手,斟酌着措辞:“玉姑娘天人之姿,不敢妄想,鄙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容锦哂然一笑,世间多俗人,爱以外表论人。
但南棘又接道:“玉姑娘挂一把佩剑在腰间,你们主仆二人,应该武功都不赖,既然玉姑娘不在,那不如——容公子,我们打一架?”
容锦一口茶险些喷在南棘脸上,竟有人拐弯抹角想和他切磋,觉得惊奇:“我一副白面书生样,是来卧听风月的,也惯会怜香惜玉,肯定不会做拿刀砍人的事,要打架啊?找别人去。”
南棘呆呆地看了他一会,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反正不能切磋一番,遂感到扫兴,随手接过刚刚添好的茶水,无意识地喝一口,未料到水太烫,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容锦走过来,掏起广袖里一方雪白的帕子,轻柔地帮南棘擦拭嘴角水渍。
南棘受宠若惊,急忙摆手,接过容锦手里的帕子,上面还留有淡淡香味,像是白檀木燃烧后散发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南棘这阵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心下又想到这人日子过得倒是精细,平日里有侍女服侍,衣食住行都是仔细的,身上要没了熏香倒才奇怪。
但容锦这个举动着实让他受惊不小,他一个大男人被呛了一身水渍,用手随便抹几下不就好了么?不至于这般像小姑娘拿起手帕、还亲自……南棘默默地擦完前襟,用自以为旁人难以察觉地动作,小幅度地将坐的凳子往后边移。
容锦只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独自坐在一旁,暗垂眼帘,看起来像某种被人抛弃的小动物,可怜巴巴的。
南棘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狠心抛弃了他的主人,不禁打了个寒噤,不能再乱想了,见玉箫被它主人遗弃在了桌上,他咳嗽一下,说道:“我见容兄常把玩这玉箫,可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我师父也有把喜爱的箫,宝贝得紧,我有次好奇,胡乱吹了一通,他可足足生了三天气,三天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娘做和事佬,他才原谅我,说那萧是心上人送的,别的人不能随意碰了去,他说我吹了玉箫就是对师娘的不敬,也不愿意教我吹,你的也是这样吗?”
容锦一把将玉箫收回腰间,神色有点郁闷:“亲近之物,不让旁人碰也正常,我的东西他人碰了,我便不要了。”
南棘捏着刚刚擦过嘴的手帕,这是被嫌弃了?本想着洗了还给他,未料这人还有此等说法,于是打算洗了自己用。
虽然心里小小不痛快了一番,南棘还是诚恳地说道:“我以前老喜欢听师父吹的西洲曲,好久没有听过了,你会吹吗?”
他见容锦面露疑惑,又补充道:“我说的师父不是祁山派这个,那人是绿衣谷的神医,西洲曲是江南的民歌,听说江南出美女,少爷公子都用这歌博喜欢之人青睐。”
容锦先是觉得南棘让他吹曲,这要求颇像是家长让小孩在叔叔伯伯面前表演一番才艺,但他皱眉的原因不是这个:“玉箫是我父母定情之物,还没来得及教我吹,他们就因故去了,我也没有什么心上人,犯不上学吹什么曲子。”
原来是恼羞成怒?不会吹就不会吹,又不丢人,他也没有说有了心上人就必须得学会吹箫啊。
南棘无所谓地笑笑:“我离家多日,也不知道师父等到他的心上人了么?希望下次见面他会愿意教我……”
玉人何处教吹箫?南棘在等与师父重逢,要好好学怎么吹,容锦不禁感到一阵心烦,他是再没有机会等到母亲教了,也失去了在母亲怀里讨温暖的年纪,他的山头的桂花树枯萎成了荒原,记忆是迈不过去的忧愁——
可,留个念想也好,至少这是把讨过心上人欢喜的萧。
两人各怀鬼胎,却又不约而同想到了少年游,可见人都一样,向前每走一步,是要回好几步头的。
南棘端起茶来轻轻品了一口,杯里的茶水染着新绿,散发出淡淡馨香,像春雨里山谷间漂浮的气味,是被雨水带入泥土中甜甜的花香气息。
“味道还不错吧?”容锦见南棘对茶有兴趣,解释道,“它叫‘春祭’,一两万金,如今也只有在楚府才可以喝到,楚老爷年轻时,为了一个人亲自制作的,那时它被称为‘年少的欢喜’,我娘曾说这个茶的名字取得妙……”
南棘皱眉,下意识问出:“是为了你娘?”青涩又微苦就是年少的欢喜吗?
容锦也细细品味了一下,唇齿间都是曾经的回忆,他摇头:“他是我娘曾经的下属,或许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吧,楚老爷在喜欢上那个人时,转头就告诉我娘了,也连同这茶一道给了我娘。确实很好喝,这味道一闻,便知道其中一定有故事。”
世间所有看似浪漫的爱情背后,其实是有人在别有用心地付出。
南棘点头:“看来容公子也带着故事来玉门岭啦。”
容锦注视着他,南棘也偏头去看容锦,时值黄昏,一束橙光斜斜打在容锦脸上,南棘竟从那双桃花眼里看出了深情款款地意味,便不由得低下头,又听那人问道:“人生除了故事,还有别的事嘛,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要向前看,要及时行乐,那么你呢,你来楚府做什么呢?”
南棘听此,会心一笑,突然,他拿起茶杯和容锦的杯子撞了下:“对,要及时行乐!”后来他无数次回忆当时的场景,都忍不住回想,那个天真的少年真的是他么?
子规日夜费婆娑,不转年华可奈何。
少年时,总以为有很多时光可以去挥霍,等到蓦然回首,却发现想挽留的曾经,不知什么原因,全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