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寄锦书
南棘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睁着眼迷迷蒙蒙的,觉着自己喝得有些断片了,偏着这醉酒的后遗症又上来了,头痛得不行,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处,他伸出手揉了下眉心,等着这股眩晕劲儿平息。
还真没有喝过荔枝桂,芳甜可口,两壶就喝倒了,倒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似的,也怪这两年在祁山派面壁思过,久了不喝,已经掂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南棘又何尝不知,其实是有人心思到位——
清冽的口感,春山落桂花的意趣,真是此中有真意,醉里看旧梦,南棘觉得这杯酒结交的朋友,不亏。
草草洗漱一番,待到推开房门,这才发现他住是“天字一号间”,怪不得空间如此宽敞,像他这种两袖清风,执剑天涯的人,哪住过这样豪华的房,不禁唏嘘:“这是天上掉了馅饼,什么运气才能正巧落在头上。”
这种事情是不能回顾的,一回顾可能就会憋不住笑,正如他在街上突然笑出了声,旁的行人以为见着了谁家放出来的疯子,赶紧拉着自己的孩子有多远避多远,生怕这位一个不着,就要持刀行凶。
过路人在他身边自动让出条道,南棘心大,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并不是恐惊天上人,而是这里有瘟神,便自觉绕进了条小道,收起了猥琐的笑意,不禁长舒一口气。
不料却又碰着一个神棍,身着袈裟,拿一个破碗像是在化缘,但南棘不是很懂,怎么会有人在深巷里求钱,怕赏钱太多,还是自以为酒香不怕巷子深,也不掂量掂量一身酸臭的大老爷们,能吸引什么苍蝇来?
那人还神神道道的:“祸兮福兮,福祸相依……”
南棘觉着他说得有理,伸手在自己胸前掏掏掏,像是把一身泥都搓了个遍,才肯罢休,再一伸手,只有三文铜钱,清脆的落在了和尚的破碗里。
已然忘了,自己成为了那口中的苍蝇,而且还是只……长得像傻大个的苍蝇。
和尚抬起头,朝南棘露出个友善的微笑。南棘心里一声咯噔,和尚一笑,大事不妙,果不出所料。
和尚说话了:“三文铜钱正好可以算一卦啦,小施主眉慈且目善,富贵有庆余,但观眉心有暗色,且等老衲仔细算算……”
和尚二话不说,拉住了南棘的手掌心,才看上一眼,却被南棘一把挣脱。
和尚也不恼,抓起三枚铜钱,往空中一抛,三枚同时落地——
哐当。
两人同时低头看了眼卦象。
和尚皱起眉头,南棘见此,心里咯噔一下,想都没想掉头就跑了,秉持着只要我跑的够快,厄运就追不上我的信念。
但那和尚显然不准备放过他,也不知修了什么邪门功夫,明明都看不见人了,和尚的声音却精准地传到了南棘耳朵里。
“毁誉参半,不可急功。若能持稳,拨云见日。施主一生,难呐难呐……”
南棘才不信他的鬼话,哪有和尚追着人家算命的,只听过佛渡有缘人,哪闻强买强卖,硬要人上贼船的?多了且不说,自己落魄半生,哪里来得富贵命?今儿确实感到晦气,便决定去浇灭一番,所谓大梦浮生者,眼中只有乐事。
楚府内老管家步履匆忙,递给楚老爷一张拜帖。
这位楚老爷是玉门岭有名商户,安居此地二十多年了,平时心善,玉门岭近年来修的每条路,都是铺了从楚家拨出去的银子。
按理说像他这么一个人,还是个老人,应是常年乐呵呵的才对,但他一看就是愁绪绊身惯了的,眉间深深的沟壑,知天命的年龄,长满人生古稀的白发,老大徒伤悲想来也不过如此。
老管家卖弄着一唱三叹的说腔:“有一位容姓公子,称要见老爷你来的。”
好在楚老爷是个沉得住气的,先是习惯性地皱了下眉,又故作深沉点头:“让他进来。”
他心里明镜似的,他在玉门岭没什么朋友,放眼整个大齐,就一个孤家寡人,要说谁还能记得他,愿意留一根绳,系着他这漂泊异乡的孤舟,也只有他的意小姐。
“晚辈容锦,‘云中谁寄锦书来’的锦,见过老爷。”容锦粗略行了个礼,叫人挑不出错来,口中的话却有点惊世骇俗,“晚辈虽然没有寄托相思的锦书,却带来了一个消息,楚老爷不过一风前残烛,竟有人要一千两金子买你一颗满是褶子的头,也不知买回去供着,是不是专为了恶心自己的?别的且不说,单说那无身之头,治小儿夜啼应是有奇效的。”
四周静极了,只剩容锦一个人的冷笑声,似是在楚老爷的耳畔回荡。
桀骜不驯,直戳人脊梁骨的话语,楚老爷却发了疯似的,觉得亲切,跟着他干笑两声:“容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容锦感到奇怪,莫不是这楚老爷不知挖苦二字怎么写,好在他不是什么话多之人,便直说:“问机阁收到的消息,关于你的传信竟是快马加鞭来到我手里,起初我也很震惊……但也有迹可循不是吗?当年母亲大婚,专人派送的请帖,也没能唤来她想见之人,逝世前心心念念的,其实也是你过得怎么样,一切她力所能及之事,都让问机阁的探子暗中帮扶,甚至威胁到你命的事,直接传到阁中。可楚老爷啊,敢问当年何不去见她最后一面?”
“旅途舟车劳顿,爱妻身子不好,路上耽搁半把个月的,怎好前去?”他在玉门岭消息闭塞,竟不知……故人散去,那故乡便再叫不了故乡,他是那身在天涯的断肠人呐。
楚老爷这般想着,却是再说不出话,眼见着就要老泪纵横,遂起身走到了窗边。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两相沉默,楚老爷对着那人的孩子,也不知能多说什么,他问:“问机阁隶属皇帝,尽知天下之事,向来不参与江湖纷争,你不怕乱了规矩?”
容锦一只手惯常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一条雪白的鞭子,做儿女的对长辈的私事也不甚了解,心知可能是自己猜错了,这楚老爷的深情,怕是桃花潭也装不下。
容锦先是一愣,转而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楚老爷知道什么是规矩吗?我翻遍了卷宗,你确实帮着母亲,将柳氏门下的铺子经营得相当不错,只是作为大掌柜,在柳氏陷入困境的时候,却带着爱妻来玉门岭逍遥快活。也是母亲不计较罢了,还把玉门岭所有柳氏铺子都让给你管,这些年,你也能心安理得地赚钱、高枕无忧地过日子吗?听闻楚老爷常年伴青灯古佛入睡,世人皆说你是悼念亡妻,那么请问大痴人,你在午夜辗转难眠中,可为我母亲愧疚过不曾?”
柳氏商铺曾在江南名动一时,从商贸世家,到整个大齐经济的半壁江山也不为过,竟是一个女子的手笔,昔年有狂客,疑是天上人。
“可惜意小姐,还没有来得及赏遍世间繁花,便撒手人寰了。”楚老爷哀叹道。
柳意自接手柳氏商铺就说过,她有信心将柳氏的铺子开遍大齐。
楚老爷年轻时,被大人卖到柳家做仆人,幸而识字,得到了柳家大小姐的重用,楚年那时还没有离开过柳家,他也不知道所谓将铺子开遍天下,将是何等场景?在他有限的认知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通生意要繁荣兴盛,必定离不开官家支持,哪是那么容易的呢,他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既然是他的大小姐要去做,他就努力去帮助她好了,楚年又问她:“那完成这件事之后呢?”
柳意似乎也没有想过之后的事,父辈外出做生意的意外,令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不得不早早担起她的责任,父辈们的愿望,她自觉接过手,那些人穷极一生也难实现的梦,她也不自觉地想,此事自古难全,惟愿付出青丝待华发,全给柳氏商铺。
既然楚年问了她,她也就仔细地想了想,半晌,那个女子笑靥如花:“世间烟火,大好河山,心之所系,敝履以往。”
世人心中都有一个如桃园般的地方,叫做江湖。
碧玉华年的女子,谈到未来,话语中是有夺目光彩的。楚年想起了年少的自己,就是从那时起,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仆人命,最后用尽了半生气力,自立个门户。
也不知道在哪个时候,停下了脚步,那段鲜活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突然间那女子都香消玉殒了。
容锦的话,的确戳中了楚老爷的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淡然了,世人议论纷纷,悠悠众口,他哪里有时间去管这么多,人的一生,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也对过也错过,是非都由他人去说吧,又有什么好恼的?
物是人非,他也老了,当年的知情人也不多了,他低低道:“世事弄人,对意小姐,我或许会有遗憾,但绝对不是内疚,我这条老命啊,去了也好,拙妻总是笨手笨脚的,没有我的陪伴,她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天寒添衣,夏天热了,有没有人给她扇扇子?现在还能牵挂的,也只有阿逢一人,人如何不贪心呢?他小时候,我心想,等他长大,我就安心了,如今他长大了,我又想,等他娶妻生子,我就安心了……只是,死后见到阿玉,哎……她,只怕会怪我的吧?”
容锦不想再听他废话:“莲衣宫一向是拿钱卖命,这次却出钱请人收回你的命,问机阁买了,你又多欠了意小姐一个人情。”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容锦也不会来玉门岭了,只怕莲衣宫别有所图。
楚老爷沉吟半晌,还是感叹道:“二十多年啦,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是啊,我还是辜负了一段美好的感情,和那个人没能在一起,终究是缘分不够,如果说还能好聚好散,也显得我可笑,那翩跹的红衣本该肆意江湖,她的无忧无虑不该为我所恼,她的一世安好,自会有人去守护,楚某何德何能?”
楚老爷或许忘记了,他山之云,终是难及巫山。
楚年恍然间又回到了那年,红色高堂,他牵的新嫁娘,喜袍曳地。
偏生也喜欢穿红袍的宋钦钦,提剑赶来,曾经说过江湖儿女,一笑泯恩仇,可她那天带着恨意来了,满腔怒意,剑指楚年心口。
那时的楚年觉得在心爱之人的婚礼上,死也值了,千钧一发之际,楚水派掌门亲手拦下宋钦钦,那剑被掌门人的手抓住,太过锋利的剑刃,一会儿滴落的血流入红地毯。
大喜之日见血,多数人都认为那是不吉之兆,没有一鼓作气死成的楚年,一双手颤抖个不停,到如今他都说不清那到底是濒死的后怕,还是对凶兆的无能为力,亦或是……他对宋钦钦的一点点愧疚。
楚水派掌门就是宋钦钦的爹,娇生惯养的女儿居然长成了这样,在他人大喜之日竟想杀死新郎官,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简直让楚水剑派的脸面,完全扫了地,宋川恼羞成怒,一巴掌挥在了女儿脸上。
宋钦钦捂住被打的脸,一脸难以置信,自己的父亲,不问清缘由而挥来的一掌,她觉得委屈,她的一腔深情错付,而父亲在爱她与门派名誉之间,选择了后者。
宋川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打了女儿,他又想,世间的感情大都不如愿,这是女儿应有的教训,遂说道:“楚水剑派的弟子,端端正正做人,有缘而来,无缘而去,方为中庸之道,在此老夫与这不肖子孙——断绝关系。”
众目睽睽之下,宋川被架在了这个地方,不说出点重话,恐难以服众,慌乱中却口不择言。
宋钦钦胡乱捡起箐华剑,杳无音讯。
楚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尘缘应该了了,但宋钦钦似乎又重现江湖了。
容锦轻笑:“世间自是有情痴,由爱最易生恨,仇恨也是有些人能够活下去的信念,前些日子,听闻楚水剑派的老掌门故去了,不知楚老爷去悼念过恩人了吗?”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要是有人敢这样对我的孩子,没有杀他,实在是我网开一面,想必宋老爷子也从来没有,把放我在眼里过,何必去触别人霉头?”故人之子,楚老爷对容锦是相当宽容,还爽朗地解释了下原因。
且说南棘又在玉门岭闲逛了半日,或许是想再最后一遍记住,他长大过的地方。
聚贤楼门前像是刚放了鞭炮的样子,空气中还有丝丝火药燃过的气味,这是整个玉门岭最贵的酒楼,平日人都不多,南棘一度怀疑,这么豪华的地方,开在玉门岭真的能赚钱吗?今日酒楼门口人来人往的,不知是哪个大冤种被宰了,南棘决定过去看看。
弄了半天,原来登科状元宴请玉门岭的乡亲们,南棘也不客气,看有桌正好三缺一,便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这种宴请大抵都是让大家喝喝好酒,听会戏热闹一番,同桌大都是不认识的人,聚在一起也不过相互道喜,随性插进他们的对话,也不会有人说一句:“不知礼数。”
“仇恨?不过江湖纷扰,有人爱着,有人恨着,有些人一笑了了,有些人记挂了一辈子,或许这就是宿命。”南棘眼睛半睁不闭,看了下酒杯里淡青色的液体,“但那又何妨?来一趟人间,干干净净的,俗世牵绊,最后也尘归尘、土归土了。”
同桌的小哥颇为震惊:“少侠年纪轻轻,看得倒是透彻,但是哪,总有人看不明白。”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状元郎家可不太平,你还不知道吧,楚老爷这些年处处行善,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心里有愧呗,当年那场十里红妆的大婚,差点就被莲衣宫那个大魔女毁了,魔女要出关了——”
小哥故作惋惜,摇晃着脑袋,补充道:“谁见了楚老爷和他夫人不说他们是天造地设一双人?偏偏还有人来横插一脚,可怜楚老爷这些年为了弥补楚夫人做的这些事,也不知天老爷有没有眼,让魔女有多远滚多远。”
“我说这位爷,今日恰逢楚家小公子宴请,人间幸事,金榜题名,那些丧气话还是不提为好。”南棘笑笑,正要端起酒杯。
小哥无所谓地笑笑,自顾自地倒酒:“你看这酒,新绿入杯,正是春酒应景,‘绯笑’一醉,双颊飞花——美人来喝那才叫顾盼生姿,既是楚大公子请大家喝酒,此酒依旧应景,马蹄得意金榜名,绯花一笑落楚家。”
“单从颜色来看,我还以为是‘翡笑’,清冽甘甜,自有一种温情,就像……楚家状元郎温润如玉。”南棘一饮而尽,准备起身。
只听见一声轻笑,来人面冠如玉,身着一袭非常朴素的衣裳,淡色衣衫倒也不是什么锦缎,难掩他身上的书卷气。一旁小哥“啊”了下,率先出口:“楚公子青年才俊,拔得头筹,恭喜恭喜。”
南棘这才明白对方就是楚逢,连忙祝贺了一番。南棘再打量了下对方,楚逢他出生于当地商贾大家,却没有穿着华丽,也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样子。
楚逢也将南棘一身打扮仔细看了去,面上笑容不减,说道:“南棘兄,久仰久仰。”
南棘赔笑,心道这位兄弟未免太客气了些。
楚逢走近了些:“祁尚书祁愿。”
南棘眨眨眼,搜刮记忆一圈,这哥们他还真不认识,心道:“难不成他成了祁愿的官场好友?这是不是……太快了些?”
“他是我表哥,”楚逢见南棘面露疑惑,心道果然如此,“祁夫人是我姨母,因是和家父闹了矛盾,这才好些年不联系,表哥和我还有书信往来,常常提及你这个小师弟,那言辞中的喜爱溢于言表。”
南棘觉着对方也没比自己年长多少,却是以一种对待孩子的口吻来叙述,倒是有祁愿对他说话的味道,门派中众人谁都觉得他是年少不知事,真是难为他们还要照顾他这个近二十岁的“娃娃”。
祁愿正是祁山派掌门的公子,他对武学没有兴趣,从小跟着母亲读书写字,十八岁一举中状元。祁山派的学子不多,大多数都算作人中龙凤,不知里面怎么就混入了南棘这颗歪脖子树,在其他师兄面前他也不失为一种反面教材。南棘倒也不沮丧,他实在不喜祁山派那套做派,每一日每一时都规定了要做什么,山中岁月几百年,用一日去代替也不为过,南棘总想逃离那种沉闷的日子。
避世了几百年的祁山派,也不知老掌门抽了什么疯,要年轻的弟子下山历练。
“下山历练?”楚逢见南棘点头,赞许道,“表兄和我谈论过,江湖门派淡出俗世并不是长久计,这样也好,你就拿我当自家哥哥好了,想来南棘兄对玉门岭不太熟悉,若是不嫌弃,这段日子在敝府安顿可好?”
南棘都不好意思说,我对这里熟得很,不用担心。
几番思虑下,南棘脸上堪堪挤出一个苦笑,这时,一支箭羽擦着楚逢的面颊飞来,南棘轻轻一抬手便抓住了,箭羽处绑有一张字条,南棘挑了下眉,向楚逢示意自己要打开了。
楚逢虽是白面书生,被箭羽扫过也没有惊慌的神情,只平静地点点头。
上面写着:二十年前遗留的东西,今夜亲自抵府取。
南棘展信的手有点抖,后悔自己莽撞地打开。
楚逢却给南棘一个安抚的眼神,顺势接过纸条,捏在手心里攥成一坨,他转身道:“在座诸位,今日酒楼一切花费都记在楚府账上大家不要客气,楚某有点急事,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望大家海涵。”
楚府匆忙间就要离开,转念才想起南棘,于是对南棘道:“南棘兄,府上不太平,你看——”
南棘一把抓起扶月刀,抬腿跟上,摇头道:“不碍事,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