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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疑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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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棘在街上瞎逛,虽说零零星星有点光亮,可到底也算是黑灯瞎火,他混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不管做出什么举动,也不突兀,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舟车劳顿的大老板,本应该早早入睡,可此时街头热闹得紧,哪有安歇的道理。人群密密麻麻围着的地方,必有人在杂耍,喷火的表演,那是百看不腻的。

    南棘凑了凑热闹,突然,有人异军突起,刺破长空一声“啊”,惊得空气中没有了其他声音,静得仿佛到了午夜。

    南棘蓦然回首,期待灯火阑珊处,有一人,可只一眼,他便失望透顶,那是一个膀圆腰粗的汉子,竟也长着一颗大大的美人痣,落在眉间,怎的,同样都是这个位置的痣,在这汉子脸上,怎么丑得来——但凡多看几眼,都是对眼睛的不尊重。

    又听周围人议论,原是那人找不着了钱袋子,他摇摇头,自语道:“这还没入江湖,就先见识了一番江湖险恶。此行,此行……生死难料。”

    也是将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发挥了极致,是个狠人。

    生死难料之人,大都喜欢及时行乐,醉梦浮生,像南棘这般看透死生之人,当然难抵挡一醉方休的诱惑。

    酒香不怕巷子深,热爱喝酒之人,那必须得像猫一样,闻着味道就能找到酒家,再说,喝酒乃人生一大事,没有门道,可怎生是好?

    靠城墙处,搭置了一个简单的棚子放酒坛,老板独坐一椅,整个背完全蜷曲在上面,懒洋洋的。

    露天将将摆下十来条桌子,环境简陋,桌面却被小二擦得发亮,倒也是干净,南棘不挑,将大刀随手搁置在桌上,入座后叫了壶扶桑烈。

    瓷白的酒壶倒入同色的酒杯,本该带红色的透明液体却呈现出如奶色般的雪白,映出他疑惑的双眼,招手叫来了店小二:“这哪里是正宗的扶桑烈,你敢卖假酒来欺骗顾客?小心小爷我要了你的狗命。”南棘骂了脏话,说着觉得十分痛快,好几年没有下山了,天天闷在武学门派里,竟也要求些“之乎者也”,久了险些憋出内伤。

    周围喝酒的人都纷纷瞧着这边的动静。

    南棘一手抓上了刀柄,店小二连忙按住他的手,赔笑道:“少侠勿要动怒,一切都好说、好说,小店赠一壶扶桑烈就当赔不是了,但刚刚沽酒的小娘子要请——着一身青衣、带一把大刀的少侠,喝米酿,再看这纸条……”

    小二从衣襟里掏出来,慎重地递给南棘。

    ——别来无恙,听潮亭一叙。

    南棘蓦地将纸揉碎在手心里,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被故人拦住脚步。

    南棘起身,虽说祁山派避世已久,但这并不妨碍他偷溜下山,本是最小的弟子,师兄们对他处处谦让,做了过分的事,顶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玉门岭就在祁山脚下,他早就混熟了,一两年不下山,但这种哪里有棵树的事,他都门清,何况区区一个亭,几下就找到了。

    远远地南棘就瞧见听潮亭里一抹红衣翻飞,便收起了眼底的嘲弄,带着笑走了过去:“宋宫主,别来无恙。”

    所谓听潮亭,不过是大漠里有水的湖泊,亭子旁边随意长着几株瘦弱的柳树,也不知是谁取了如此大气的名字。

    “以前还有唤我一句宋姨,几年不见倒同我生分了。”宋钦钦示意南棘坐下来,亲自给他斟茶。

    南棘小时候学过医,来到祁山之后他经常到处采药,有次在途中摔断了腿,巧遇宋钦钦,便救了他。

    他便在莲衣宫养伤了一个月,宋钦钦自称认识他娘,让他唤声:“宋姨。”

    后来,他师娘知道宋钦钦救了他,还与她攀亲戚,气得打了他。

    江湖上还是要区分好人坏人,规矩却奇怪得很,凡是来自名门正派的,都是好人,来自歪门邪道的,那就是人人得而诛之、要喊打喊杀的坏人。

    连衣宫么,正是后者,她们做的拿钱杀人的买卖,不管拿卖命钱的幕后之人是谁,反正莲衣宫在江湖上,风评极差。

    正派之人,面上端的是正人君子,背地里几人聚在一起,关起门来说几句浑话,相互间递几个眼神,男人间么,就那点事,拿莲衣宫的女人取笑一番,再装假正经,谁不会呢?

    口诛笔伐向来对着莲衣宫的女弟子,反正都臭名昭著了,欲加之罪就随便扣,帽子都是扣在别人头上的,至于女弟子难过不难过的,谁爱关心?世人都知,那就是一群不男不女的妖怪,断情绝爱的女弟子,能叫做好人么?说书人每每讲到这里,醒目必须一拍,再摇头评说:“一入宫门仇似海,从此不见有情郎。”

    南棘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改口道:“宋姨。”

    宋钦钦笑了:“以前你小,还时不时往莲衣宫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来给我,这两年怎么不来了?”

    南棘只把笑停留在面上,心道那你是没见过我师娘提起你时,那恨得牙痒痒的表情,自己被关两年面壁思过,还敢偷去莲衣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可。

    他也学着江湖人,说着场面话:“宋姨,都说扶桑烈是大人才能喝的酒,烈酒浇愁,甜甜的米酿才适合小孩子,少年心事在很多人眼中不过是无病呻吟,就像我喜欢过的米酿,不过是年少的美梦,不合适了。”

    宋钦钦点头:“长大了,人就开始考虑合不合适了,而不是喜不喜欢,随心自在地活儿,也不是一个简单事了。你啊,不像你娘,她爱喝米酿,爱了大半辈子了,也不改变。我也觉着,活个随心自在就好,喜欢很重要,瞻前顾后反而显得畏畏缩缩了。”

    听闻宋钦钦提起他娘,他是有点想问他娘的近况,可又一转念,一个人想要避开他,怎么打听都是徒劳,他甚至恶劣地想:“如果不打算告诉他一切,那就最好能隐瞒一辈子。”

    南棘便道:“我又不是她,世人说她冰雪聪明,才学俱佳,我愚钝,学不来半分。”

    宋钦钦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不,你不是,除了一人外,我看人眼光还是不错的,不说也罢。听闻祁山派就要放小辈们下山历练了,掌门最看好的人——是你,有些人啊,自从出生,就带着别人努力了半生也求不来的东西……”宋钦钦说着,眼睛已经低垂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久久沉思起来。

    南棘不喜别人拿他的出生说事,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也讨厌旁人每每,提起他娘时,赞叹不已,就连他师父——也相信他会如他娘一般,成为武学奇才,他暗自摇头:“我不像她,我没有那样的志向,又怎会成为她?”

    南棘淡淡地喝了口茶,宋钦钦回过神来,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和他说了点最近自己的见闻,南棘也不让人难堪,两人看起来倒是相谈甚欢。

    南棘起身告辞,宋钦钦忙拦住他:“天色虽晚,你身后那曲意客栈就可以住宿,不着急……实不相瞒,我邀请你来确实事出有因,我遇到了麻烦,一个困扰了二十多年的麻烦,你就帮宋姨一个简单的忙吧……”

    曲意客栈门前那株柳树,歪歪扭扭地立在那儿,看起来很是勉强,一如南棘十多年前见到的样子。

    那是第一次到玉门岭,薄神医带他来的,就在这里下榻。

    他一出生,都生活在苍银山神医谷,和他娘,还有神医薄子归。

    突然,他娘不告而别,薄子归也说要离开神医谷,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到了祁山派。想到祁山派,南棘情不自禁地摸上了腰带,那个苏绣的十字,他是这一届最晚入学的小弟子,排行第十。

    心里不禁想念起了祁山派,规矩虽多,却如世外桃园,这次离开不同于往昔,是不知归期的。

    但转念一想,离开了祁山派,再也没有人,会逼着他练祁家刀法了,他想:“去他的祁家绝学,小爷我不稀罕,凭什么你们要我学什么,我就要学什么,凭什么你们能随意决定我的人生?”

    祁山派虽然避世,祁家刀法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其实,祁山派每年都有无数弟子想加入。选正式弟子的时候,就从几百个孩子里面选出最具武学天赋的,再训练他们。南棘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天赋,也不会像师兄们一样刻苦训练,他根本不想学武,奈何掌门师父对他耳提面命,从不放弃他,让他不得不装装样子。

    今儿,他着实也头疼,武功学了个半吊子,却要拿着刀下山历练。

    曲意客栈周围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有很多人,住宿看来是不愁。

    大堂里拿着算盘的掌柜,手中拨个不停,看也不看,随口道:“哎,客官,小店今日满员了,您换一家吧。”

    南棘环顾了下四周,也没见到其他人,心想这是哪个财大气粗的冤大头,一人却要住一整个客栈?玉门岭近些年比较安定,更多商人愿意出关去做生意,多挣一些钱,一到晚上,客栈多是住满了客人,他上哪儿再去找地方歇息呢?

    突然,南棘看见一个衣着淡雅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平静的眸子,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又掠过他而去。

    这……这不是混在暗香里那一堆美人中,单用眼神就能杀人、让人敢说这眼神天下无双的姐姐吗?南棘秉着一面之缘便是有缘的道理,好心提示:“姑娘,这地方被人包下了,我们得换个地方。”

    冷冰冰的姑娘脚步不停,只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南棘忙拦住那女子的去路,急道:“姑娘——”

    女子终于停下脚步,一脸不耐烦地说:“我知道,这是我包下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南棘“唰”一下收回了手,换上一脸假笑,打着哈哈:“是么,小生叨扰姑娘了,姑娘你请——”

    姑娘面无表情地移开头,只在转身站定的时候,顿了下,微微点头致意。

    南棘顺着她目光,也看了过去,转角的楼梯口正走下来一个男子,那人也正打量着南棘,等两人视线相触,那人却一下子移开了眼眸。

    南棘站着不动了,盯着那人下楼梯,又走过来,本以为他是为了那女子,可再一看,那女子早去一边擦起桌子来,还重新泡了壶茶,未察觉空气里正弥漫着一股淡香,是绿茶。

    男子站在南棘五步之外,不走了,他先是认真看了下南棘的腰间,要是南棘没看错的话,那目光的位置是他腰间的香囊,怎的,大家都对他用的香料感兴趣?

    南棘向来是个混不吝,也是个自来熟,随他看了去,也无所谓,甚至还摆出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

    男子轻轻一颔首,和那女子本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却转为浅笑:“听闻公子要住这里?”

    这样近的距离,南棘瞧清楚了对方如墨般的眉眼,果然,是暗香里赛过花魁的美人,那皮肤如羊脂玉般,就连那细微的绒毛,无不展示着造物主对他的恩宠。

    都说薄唇之人薄情,但那半垂的眼帘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正是这个角度,才让南棘看清楚了对方的长长的睫毛,幽深的眼瞳显得深不可测,一双桃花眼正好笑起来,让南棘觉得自己恍如他的老友,他不禁暗自叹道,原来真有一人兮,其深情在睫。

    本以为那人面庞冷峻,是个无欲无求的,那人却展显出一种使人感到熟悉的气质,可见那是去留无意的无心人,想让别人看到的时候,自然流露出他温情的一面。

    那这人是认识自己不成?南棘又暗自摇头,对方一身素雅,可到底也是锦袍,细看甚至有雪松暗纹绣在银白衣料上,能穿成这样,定是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如果见过,怎会没有印象?

    南棘点点头,又摇头,难得文艺了一把:“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们住吧。”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曲意客栈不住也罢。

    容锦对着他行了个礼,虚虚抱了一拳,轻笑一声:“在下初游贵地,是个惯爱喝酒凑热闹的闲人,阁下出身玉门祁山,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一杯酒?”

    南棘这倒是一愣,这世道知己不好找,但这臭味相投之人,不就自己都送上门了吗?

    反而让玉缺大吃一惊,本来倒得好好的茶水,竟溢出了杯子,沿着桌子流下,打湿了她的衣角,她急忙起身,运起内力将水抖开了去。

    不……这还是她家那个生人勿近的少主吗?别是喝酒喝傻了,叫鬼怪夺了舍。

    本来面面相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俩人,转眼竟已称兄道弟聊起来。

    容锦支使玉缺倒茶,一壶茶喝完,俩人竟已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上了,颇有一见如故之态。

    容锦又支开玉缺:“去,去点菜,再拿酒来。”

    见南棘对玉缺好奇,便解释道:“那是带我长大的姐姐,她们玉家以前是在我父亲手下做活的。”

    南棘点头,怪不得俩人关系看似亲密,却又像主仆。他唏嘘道:“那你可要好好待她,长姐如母就不说了,做弟弟的,也不能使唤姐姐啊。”

    玉缺听到这里,在远处横了他一眼。南棘未料那人隔了几张桌子,竟都能听见他低声说的话。

    倒是容锦笑道:“这话别在她跟前说,玉家的规矩如此罢了。”

    谁家的规矩是做仆人的?南棘真是难以苟同,连带着看主仆两人的眼神都变了。

    容锦虚虚一笑,也不做过多解释,只问他喝酒不?

    南棘来了兴趣,忙点头,好奇这位锦衣公子会请自己喝什么,便装作不经意提起:“玉门岭出烈酒,唤作扶桑烈,黄沙骄阳豪饮一口,多少汉子慕名而来,就想尝尝酒里玉门岭是个什么味道。”

    容锦摇摇头:“曲意客栈卖荔枝桂,这酒大江南北都能喝,也是个情怀吧,欲买桂花同载酒……终是,记得那时桂香肆意,拂了一身还满,纵使旧人寻不到了,这芳香四溢的味道依旧如昨日。”

    南棘忙打断他:“打住打住,别人上了年纪才爱回忆往昔,你年纪轻轻的,做什么悲春伤秋,万古愁今儿我们也一并把它喝销了。”

    玉缺端上酒,南棘便尝了点,怎么说呢,那味道真是刻着温柔缱绻的,就一口,记忆里瞬间刮起了风,眼前的古书唰唰啦啦,似是翻了页,犹记少年游。

    苍银山后山一大片桂花树,秋天一到,漫山遍野都泛着腻甜,中秋那天,吴悠要采一大筐金桂回来,做桂花糕吃,吴悠和薄神医边吃,边兑着喝去年的桂花酒,南棘也吵着要喝,吴悠就拿筷子蘸点酒送到他嘴里……

    一股子酸涩味在舌尖弥散开来,荔枝蜜不如蔗糖甜,南棘觉着这酒是苦的,桂花永远落在了那片后山,一树一树的枝头,再寻不到一片桂花,欲买桂花同载酒,原来叫人这般……怅然若失。

    他才不想让人笑话,知这是烈酒,装作不懂,笑着灌了两壶:“容兄弟,荔枝果酿这味不赖。”

    容锦阻止不及,南棘便把自己喝趴下了。

    容锦蹲在一边,像瞧傻子一样,看了半天,也瞧不出个花来,便攥着玉缺的衣摆问:“好歹也是我请他喝的酒,这人忒没有眼力见了,我都装作愁苦大怨喝了三大杯,他就不能装装样子,知知我,谓我心忧吗?”

    玉缺撇嘴:“少主,你不妨照照镜子,嘴都咧到耳朵根了,能看出你心忧的人,也就只有瞎子,这位公子眉清目秀的,必然不瞎。”

    欲想起身,容锦却死拽着她裙子不肯放手,便冷着一张脸道:“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不是人家的知己,他当然要醉。”

    容锦松了手,皱眉摇头道:“你说的不对,很多壶,他定是贪杯喝多了……我是他的知己。”

    玉缺疑惑,怎的今天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再一抬头,自家少主便往地下栽去,急忙将人拉住,又指挥着人来将地上的另一个醉鬼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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