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冷雨
8月31日 阴雨连绵
又是那片黑暗，我很熟悉的。
我知道我又在梦里。
只是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个正常梦境之中开始。
梦境正在缓缓瓦解……
刺眼的光芒从缝隙中射出，将整个梦中世界轮罩吞噬，直到头顶上空渐渐出现一团黑墨圆球，它是如此之巨大！如此之诡异！
我静静的看着它，发现里面仿佛有暗流涌动，又像是有什么被困在其中，正拼命挣扎！
我想要伸手触摸，可还没等碰到它便开始迅速融化！如水似雨，一点一滴，从我的头顶开始把我侵蚀，我逃跑我求饶，我挣扎我反抗，可呐喊和咆哮却是无力！直至沉入，沦陷，最后融入其中……
那晚，我以为是场噩梦，可谁知，绝望才刚刚开始！
但庆幸的是，我还是我，无尽的黑暗之中我还能触摸到赤裸的自己。
也只有自己。
但庆幸的是，黑暗之中没有刺骨的寒冷和令人发狂的灼热，没有风更没有呼吸。
只有我自己！
庆幸的是，我很安全，整个人像是悬浮在半空一样，尽管脚面空虚，不踏实地的感觉让我畏惧，但好在没有任何会伤害我，就这么继续再持续，好似直到永远。
“咔、咔、咔……”的奇怪声响首次在我的梦里出现，令我尖叫，呼唤，求救，发抖，哭泣，求饶，绝望，迷离，然后是可怕的习惯，最后只好安静，夜夜蜷缩在黑暗之中……
我缓缓睁开眼睛，晕晕乎乎的查看着四周，这间小小的阁楼卧室，对于近2米高的人来说太过小巧。但我喜欢，就整体而言，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俩把椅子一台电脑，还有一扇小门连着被锁的天台，这就是所有，一切井然有序，丝毫没有过多的废物，它是我的一方小天地。
我会在这里阅读“幸福时代”1遗留的种种书籍，把玩各类vr游戏，摆弄那些我辛苦寻得的宝贝，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变废为宝；我喜欢趴在窗口发呆或是眺望:望那争奇斗艳的大屏广告和一辈子也去不了的摩天大厦；看那天外的白云和宛如玻璃的穹顶屏障；憧憬那些无畏无惧的时代伟人，幻想那些羞于启齿的人与事儿，这就是全部，是我的生活。
平平凡凡又简简单单，极正常的填充着我的生命，让理想，死在这15平米的地方。
窗外乌云依旧，有些淡描，也有些因沉重而形状诡异，好似一幅巨大的水墨画铺在天上让人分不清时与候。
五只乒乓球小朋友们不知何时全成了白色，十分安静，在显示“2061”的数字上轻轻飘过。
我调整睡姿，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才发现自己的头上缠着绷带，双手双肘乃至膝盖和大小腿上都贴满了膏药，浓烈的草药味儿弥漫在屋子里刺着鼻子掉下眼泪……我才想起，那发生的一切！
原来昨天，对我依旧苛刻！
……
可我又能怎样？
又胖了，该死的，明明那么费尽力气。
老妈为我打造的新床不知何时裂开了几道缝子，摸着裂口，我只觉计划需要加快了。
凸显的肚子越过疼痛发着“咕咕咕”的呐喊，立正辅助器也不甘示弱的发响警报。可我也只能置之不理，我告诉自己，很快，我将再也不需要它。索性我还能坐起身来，勉强给自己穿上短裤然后汗流满床。
桌子上放的菜包子凉透了，稀粥还行，咸淡刚好，按开提示机，我边听边吃，老妈轻快的声音传了出来：
“儿子！早上好呀，今天可别去上学了，不用担心，妈妈已经给你请好假了，就在家里安心休息吧，锅里还有三屉包子你慢慢吃，一定要多喝点水，最近尿的都发黄。”
“还有，今儿个就别“运动”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衣服我都给你洗了记得收一下，也该加衣服了，可别着凉了。”
“药就在你的抽屉里……妈妈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了都告诉我好吗？等妈妈下班回来陪你，最近厂里挺忙的，你要理解，别再乱跑了好不好？”
“别嫌我烦，妈不说了，你张姨又催了，等我回来，妈妈爱你哦么么哒。”
我费力的吃完点心，带着垃圾走下楼去，雨声又起，轻快而连续，不断添加的凉意让燥热的身体舒服起来，我擦着汗水查看着电脑面板上的新消息，又是那些机器人广告和流量明星，毫无意义，而那张来自“逆星”的宣传单是删了又发:
“……贪污腐败，无为无能的领导人，7区就要毁灭，人类就要灭亡，必须改变！必须推翻重整，国家正是需要大清洗的时候！加入我们！义……”
我翻身躺到地毯上，打开电视，把节目换了又换丝毫提不起兴趣，又点开游戏……直到下午6点，许文从座机打来视频电话，浑浑噩噩的我一下崩不住了:
“许文！”我放声痛哭，积压的痛苦宛如洪水一般涌上心头！
“……许文，我好害怕，我真该死……许文，昨晚我妈回回回来了，可她什么都没没没说，她又去厂里了，上不完的班，她给我包扎，肯定知道的我又去去了那里。许文，王爷爷李李……他们死的好惨，到处是血，李逵爷爷的头都被……都，都怪我，还，还差点被凶兽吃了，还害得……我，我我我真是，该死。”
屏幕那头一阵咳嗽，我不断抹着眼泪才看清许文的模样，他头发披散满眼血丝，我这才知道，难过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哽咽起来努力吐出几个字问道：“你还好吗？”
“叫了医生，已经好多了。”许文弱弱的说：“李恩，昨晚的事儿你和谁都不要提起，知道了吗？”
我不明白，可也吸着鼻涕努力点头。
“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王爷爷他们……这事儿一定会有所处理的，都会处理的。”许文静默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扭捏地说起：“李恩，一回家……我就，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家里人全都跑来问我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你想象不到当时那种炸锅的表情，我，我……尤其是奶奶……李恩你能理解吗？”
许文发觉说错了，又补充道：“我们平安真好，王爷爷他们不会……白死的。”
“我只有我妈！”我擦着眼泪，突然气愤道：“爷爷他们就是白送死了！”
许文为之一振，憔悴的面容让我连忙后悔：“对不起，对不起，许文你别生气，我太难受了，只是，我，我不该冲你发火。”
许文摇了摇头，撩开挡住眼睛的长发说：“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了，都会变好的，尤其是你，别再想那些事了，更再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了！我们都要好好的，平安才最重要，你知道了吗李恩？呆子？”
我努力冷静的说：“我，我知道了。”
许文露出微笑，尽管他很勉强，用温柔的蓝色眸子看着我说：“呆子，我打电话过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许文继续笑道：“你知道‘疆拓’1新出的智能义肢吗？最新款ys-09终于上市了！”
我点点头说：“嗯，之前看到了，功能非常多。”
“就是就是，我送给你！肯定能赶在你母亲生日之前订下单的。”许文惊喜的笑道：“你也知道快递的速度，准没有问题！”
我皱起眉头，只觉得不太对劲，昨晚的事迅速过脑，我环顾四周一下恍然大悟，惊恐万分的喊道：“糟了！我的包！我的义肢！”
许文迅速沉下脸来：“丢了就丢了，不要了！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愣了，惊愕的看着许文。
我大哭起来：“可，可那是我们千辛万苦换来的，而且还，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怎么能不要呢！啊啊啊……”
许文急道：“没事儿没事儿！塞温失马，相信我李恩，你会拥有更好的！不要哭了！”
我低下头哭出声来。
许文耸肩下来，长长的叹气，撩着长发努力微笑着说：“好了好了，把眼泪擦一擦，别哭了。身上的伤，还痛吗？我给你送点药过去。”
我摇了摇头努力回忆道：“走的太急了，肯定是落在3号铁山了！我们跑的太快了，我几乎是滚下来的！要么，要么就是，是那个水沟！跑的时候我摔了一跤你记不记得？或者，或者是铁片上，你说袋子里会不会有？许文你说是不是？快想想呀！到底是……。”
“够了！”许文厉声喊道：“别再纠结了，我会送你一个，而且是最好的！乖乖养伤，再千万别去那种鬼地方了！”
大手滚着眼泪，我心如死灰，命运是如此不公！
许文一顿安慰，半晌我才平息一些。
我哽咽问道：“那东西，一定很贵吧，ys-09？”
许文一听喜笑颜开：“哎呀，这不是问题，不差那几个钱，你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呢，而且阿姨对我又那么好，我可没忘了在你家过了多少个夜，你说是吧。”
“可是……”
“别可是了！你不要担心钱不钱的，更不要再想那垃圾场里捡来的破东西，说不定还携带病毒呢！那种型号的机器人早就停产了，谁知道它是从哪来的，贸然给阿姨装上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更糟？”
“嗯。”我委屈的答应道。
“就这么定了，其实我早就想送你件礼物了呢！……好了呆子，振作起来，都过去了，多想想阿姨生日怎么举行，知道没有？我就怕你……”
挂断电话，走回卧室，坐在窗前，我只觉那天更黑了，那雨下的更大了。
一天的辛苦都白费了。
恍惚之间一阵吵闹的铃声把我叫了起来，我下意识的摸索着手机，片刻才发现它早丢了。我努力迈腿走下楼梯，接起这老式座机一看，怎么是兰桑！
“喂，我，我在家呢。”我担忧地说。
电话那头的兰桑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迫不及待的说：“屎莱李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知道哪个”
怎么又是消息！
我不悦的回道：“不……”
兰桑直接开口：“好消息就是！10万元的助学基金我已经给你申请下来了！嘿嘿嘿怎么样？还是得靠我吧！”
“真的吗！我……我其实我，兰桑还是谢谢你。”我震惊道，可转而一想，为什么他要帮我？
却听兰桑骄傲的说：“那必须的！不就是个名额而已，哥们儿托个关系分分钟钟就给你搞定，怎样？还有奖学金要不要？30万加10万，足足40万哦！”
“要！要！”我脱口而出，却听那边笑的稀里糊涂，这才恍然大悟。
“嘿嘿嘿，屎莱李啊，你真是笑死我了，想都不想就说要啊，真是个蠢蛋！就凭你还想升学？那可是奖学金！太自不量力了，人间世道处处是陷阱啊，你说说你还怎么活？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啊。”
见我没做声，兰桑又说：“看看你，不高兴了也不说，生气了也不挂电话，你妈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礼貌，老妈说。”我委屈道。
兰桑没好气的说：“可别了，就……算了算了，我又不是你老子。屎莱李！想不想听坏消息？”又没等我说话他就讲道：“这个坏消息可真的很坏哦！嘿嘿嘿，不跟你废话，必须得告诉你！就在昨晚，我看到你的心上人赵思雅了！嘿嘿嘿……”
“什……么。”我紧张的直流汗，那电话的手都开始发抖。
“嘿嘿嘿，你猜，我都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求求你快说！思雅是不是有什么危险！”我差点喘不上气来。
“害怕不屎莱李？你肯定要哭了，我就知道的，用屁眼想都能想得到，一听到这女人你就老泪纵横，啧啧，真是丢人啊屎莱李！不过这回啊，你就哭个够吧！告诉你！”兰桑突然认真起来：“你的心上人都跑人家床上去喽！”
瞬间，他朝我的头上重重的敲了一棒！我肯定，他办到了！
“就是学校高管的外国崽子戴维斯，我亲眼目睹，下着大雨，俩个人偷偷跑去酒店登了一间房，之后呢？嘿嘿嘿……还用我细说吗？”
……
“喂！喂？不说话啦？……哎呀，屎莱李啊屎莱李，事实就是这样！你得感谢我啊，要不是老子告诉你你还被蒙在鼓里，屁爹屁爹地跟在人家身后吃屁呢！信不信由你，我告诉你！赵思雅那就一骚货！人前装的像个公主似的，背地里是恶心到家！知道没有？就是犯……”
“砰！”的一声，我挂断电话。
可该死的铃声却再次响起，反复响起！
只听兰桑骂道：“喂！你他妈的还想不想活了！敢挂我电话？你的礼貌呢？我他妈的！我他妈的可刚帮你申请……”
“谢……”我突然大叫：“滚！”
发抖的双手恨不得扯断这电线，可愤怒的我还是默默点了关机。
一头扑到床上，怎料小床应声断裂，木板带着我一起塌陷在地，只剩四边还在苦苦支撑。
我一下哭叫出来，对着空气就是拳打脚踢，同雨声作伴，和雷闪较量。
思雅也没了，思雅也彻底丢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迷糊的双眼，可梦里那扰人的“咔咔”声音仿佛还在响动，使我头痛欲裂！
家里昏暗无比，雨已经停了，而月亮也探进头来。
突然，肚子咕咕作响！
瞬间我破口大骂！这该死的身体怎是个无底的洞，我到底要吃多少！我真他妈像是头猪！我嚎啕大哭，肉手捶打着被褥枕头，可没几下胳膊再没了抬起来的力气，只得用头去撞，撞的床垫凹陷，木板作响……
可又有什么用呢？
思雅没了，彻底没了！
我的脑中闪现她俩的模样，在昏暗的房间里、在喝酒、在说笑，该死的手碰到了她的脸，然后解开衣服，在亲吻，在那床上翻来覆去……
可明明我们都没能那样……
“戴维斯，就是他！戴维斯……”我反复念叨着他的名字，咬牙切齿，仿佛要把这三个字咬碎在嘴里。
却猛然间想到：或许，这是应该的。
戴维斯也是格外优秀，成熟的的脸孔，修剪精致的络腮胡子是那么性感，尽管比我和许文矮小一些，但他的身躯格外魁梧，魄力十足，想想也和性感的思雅……绝配。他还是副校长最疼爱的小儿子，有权有势，我比不了，拿什么比！我只是头又丑又臭的失败品！
我真是该死！
可是！
戴维斯已经有了俩位貌美如花的妻子，还生了一个女儿！而且二老婆已经有了身孕啊！
思雅啊，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的高冷只是针对我的吗？你，叫我该怎么办啊！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像以前一样实行一夫一妻制该多好啊，这种事儿就不会发生！思雅啊！都怪这该死的生育政策，要不然……
不对！
怪我！我恨它，恨他，更恨我自己！
我双拳紧握，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却不料打翻了床架，胳膊肘传来的痛苦令我尖叫，我愤然起身，对着烂木头就是拼命踢打！
思雅啊，你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吗？那时候的懵懂天真，我们多么快乐，我还没有成为“屎莱李”，还没有成为现在这副模样……
我好想你，我舍不得你，尽管我们早已经分手，尽管我只能偷偷地看你，可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公平！
我举起被褥狠狠砸下。
突然警报大响！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背上的立正辅助器直接断裂，300多斤的身子垂直砸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着一旁碎裂的中心脊柱碎片，痴痴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我使出全力终于爬到了窗口，努力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着下面那些积水和坚硬的水泥地面，泪如雨下。
终于，眼睛一闭。
毕竟，我早就想这么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