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乱世初现前路未卜(1)
日轮当午。
正午的阳光终于是透过层层阴霾给东域千里地界拢上了一层稀薄白光。
姜啟已不知道这是离乡后的第多少天了,这段时日以来一路所见尽皆惨状。
先时,遇见这些令人作呕的惨况他还会慌不择路、噩梦连连。后来,见得多了感官已慢慢趋近麻木。到得现在他已经能十分淡定自然地穿过这一个个杳无人烟的村庄,碰见些半腐尸体、残肢断臂他甚至能冷静的从这些半拉身子或残躯的衣袋内翻找到些可食可用之物。
毕竟,那些啖血食人的妖魔既不需要这些贫民的吃食,也不需要他们的用具,妖魔们唯一需要的仅仅是那一具具鲜活的魂魄和血肉。
起初,只要是他翻找过的尸体或是残肢,他都会尽己所能地挖个浅坑、堆个新坟,好歹算是入土为安。再往后来,就算他已无多余的力气去做这些,他也会拜一拜,在心里默念着下辈子要如何如何地报答对方,抑或将来要是能碰着行凶之人定要尽己所能为其报仇。
可是越往东去惨象却越演越烈,他明明是想去寻那人人口口相传的清净仙门,看看是否有幸能踏上那护己自强的大道,但一路行来却像是往无尽地狱而去似的。天色也越发的昏暗,空气中夹杂着的腥臭味也愈发浓烈,后来更是到几乎令人吸一口气就会作呕的地步。
姜啟想着莫不是老天都不愿意开眼给他指条明路了。
既然无法再往东深入,他只能选择转道而行。本来他是转往南去的,可是路上却遇到了好几拨流民。
这些流民大多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看见姜啟独自落单却手脚俱全、衣衫完整,还背着个小包袱,他们一个个的就像看见了一块送到嘴边的大肥肉似的,其中年壮的不免就打起了强抢的主意。
起先,他是全无章法、拳打脚踢,才好不容易从围堵中跑出来,虽是丢了包袱、灰头土脸,但好歹四肢依旧俱全。
后来,他学乖了,把自己也弄得全身上下衣衫残破、泥泞不堪,这才堪堪躲过了那些潜在的危险。
再往后走得长了,他都不用装就已和流民差不多了,甚至还和一群老弱病残同行过一阵。
从这群人口中他才得知,前不久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找的仙门,很有可能已被妖魔占领,不复存在了。往南就更别想了,这些流民就是从南边一路逃难过来的。
听说南域已是人间炼狱,普通平民若没有仙根得以被仙门所用,就只能成为他们的奴隶,再要不就只能沦落为妖魔的口粮。很多村镇的男丁都一拨拨的不知被抓去了哪儿,剩下的老弱妇孺们走投无路只能背井离乡、纷纷逃难。
姜啟也只得跟着这群人又往东折返回去,想着能不能转而往东北方向走走,先找到一个安全之处再做打算。
然而,这毕竟是一群老弱病残,他们饥不果腹地走了好些时日还是没走出东域,但却离那遮天蔽日的猩红与昏黑远了不少,抬眼回望仅有天边的一丝血线像是还能让人窥见那惨烈地狱的一角。
这一日,日已西斜,他们正好路过一废弃村庄。
眼见着天将日暮,众人决定先找可以休憩之地,等第二日天光大亮后再继续赶路。
这些时日的经历让姜啟琢磨到些妖魔出没的规律。
这些妖魔大多不喜白日光亮、昼伏夜出,即便白日里出现也大多隐于阴暗角落。所以这段时日无论白日里赶路快慢,只要是天色即将擦黑他们这群人就会尽快找个落脚躲避之处。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姜啟总觉得他们虽离那黑红色的混乱中心越来越远,但这天色也总是黑得越来越早,白日也仿佛越来越短起来。
他一边心中暗自嘀咕,一边在这几乎连破旧都称不上的荒废小村里费劲地找着那一石半瓦可遮蔽躲藏之处。这处荒村和他们路过的众多村落一样,断壁残垣,几无一处完整屋舍。
他们这一行人找了半天才找到一间尚算完整的房子,虽已塌了小半但好在另一半屋顶、房梁、墙壁还算结实能用,众人便一窝蜂的挤了进去。
只是这仅剩的一半,其实也只能容下五六个人藏身后便再无余地了,剩下的几人只能另觅他处,姜啟便在这剩余几人之中。为了能在天黑前尽快找到落脚处,他们只得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寻去。
行了一整天的路又几乎好几天水米未进,姜啟其实早已不剩多少体力了。
他饿得头昏眼花茫然四望,实在是找不到一处像样的地儿了,无奈之下只能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动了几步,便在一个尚有几缕茅草顶棚、两块泥墙垛的牛棚边靠着墙倒下了。
万籁俱寂,夜黑得浓稠。
“啊——”
一声惨叫划开黑幕,姜啟猛地惊醒。
“啊!啊——呃唔。”
还未待他清醒些便又是一声嘶叫传来。
说是一声,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还未待这声喑哑喊声完全传到这儿来便戛然而止,就仿佛是被什么吞了进去似的阒然无声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这段时日的经历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不对,刚才那绝不是什么幻听,那是——”
还未待他完全反应过来,不远处陆续传来的叫声、哭声、嘶喊声已说明一切。
然而,那里却并未像什么天灾人祸一般会有冲天火光燃起,只是黑。
由远及近皆是浓稠的黑,既无月色亦无半点星光,伸手不见五指。
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仔细瞧瞧,能看见的依旧是一片片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就好像他已失明了一般。
不远处传来的越来越浓烈的腥臭味、各色哭喊叫骂声,以及周遭包裹着他的那仿若快要凝成实质的冷,却无一不在明了地告诉着他妖魔已至,警醒着他死亡就要降临。
动作永远快于思维,不待多想,他已立刻翻身爬起、迈步奔跑。
尖锐的石子、锋利的枝杈刮过破衣烂衫,划破头脸四肢,他却完全顾不上,只能用尽所有,不辨方向的往前奔逃。
而周遭的阴冷黑暗却浓如实质般围裹而来,不断地倾轧、挤压。
渐渐的,他的腿脚越来越沉重,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
“冷……”
这是他唯一的感觉与反应。
从手指、脚趾开始逐步蔓延,霜冻如丝如网,从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毛孔浸入血脉、肌肉,逐渐向内腔攀爬,侵入脏腑,直至心肺。在那一刻,他觉得他是要死定了。
他还不想就这样死去,这太轻易、太窝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杀死阿娘的凶手究竟是谁,他还没有报仇。
他不甘心、他挣扎、他愤怒、他像要聚集全身之力去撕扯吼叫一般,绷紧全身机体支撑下去。
但来不及了,他的心脏马上就也要彻底冻住了。
就在那一刻,倏忽间,他仿若听见……
“圪崩——”一声。
像是心弦断了。
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哕——”
漆黑的洞穴角落,一团模糊人影蠕动了几下又立刻停住,像一只快要被踩烂的虫子般软趴趴的瘫在了地上。
巡哨的黑影像裹着一团破布的浓雾,悄无声息地猛然靠近,盯着地上那一滩烂泥似的人,一动不动。
冷汗“唰——”的一下兜头而下,姞瑜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可是,此刻他能做的仅剩屏住呼吸、装死到底。
一阵窸窸窣窣、呼呼哧哧的鼻嗅声后,巡哨的守卫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又如来时一样悄然无踪的消失了。
又等了一会儿,再也感知不到任何动静后,姞瑜这才敢稍放松肌肉,想要弄清自己究竟在何地。
下一刻,他稍稍放下的神经又立刻被浓烈的腥臭味所包裹。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混合着腐烂与一丝腥甜,从发肤毛孔渗入五脏六腑,刺激着人的大脑和神经,他正是被这腥臭味激醒、几欲作呕。
他刚想要伸手掩住口鼻却无法动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趴在地上,手脚皆被反向捆缚。他又想要侧过头尽量避开这味道,然而亦是无用功,这臭味就像是无处不在似的包裹着他。
这一阵动作间他感到四周粘腻异常。
不仅仅是因为这无处不在的腥臭味,连他贴着地面的一半身躯也像是被什么什么浸透了。
黏答答的液体透过层层衣衫浸湿了他的发肤。
心中陡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他顾不得多想,立刻挣扎着就想要离开这片区域。
挣动片刻,姞瑜终是能侧过身别扭地斜倚在洞壁,被反缚的双手朝另一侧扭曲地抓在岩壁石头上,仿佛这样就能给他一丝安慰。
周遭漆黑一片,毫无光亮、几不能视。
他刚想要努力镇定下来,调动灵识去感知周围环境,下一刻便僵住了。
“冷……”
深入骨髓的冷感,静脉丹田皆被冻住。
“嗤——”
“谁!”
姞瑜大惊,如果说之前他尚能感受到守卫靠近,这下却是毫无感知,周遭依旧漆黑一片。
无法调动任何气息、灵力,他只能倚靠常人最普通笨拙的手段去听去闻。
然而,就好像刚才那声轻蔑嘲弄是他的幻觉一样,周围依旧黑暗无声,除了腥臭还是腥臭,只有越来越似被坚冰包围的冰冻感提醒着他这里的确还来了另一个人。
“是谁?”
依旧没有回应……
“谁在这儿?”
还是毫无声息……
“你想作甚?”
他仔细侧耳倾听,依旧只能听见刚才的重重回声。
这时,一条黏糊糊的软体“倏——”地贴上他的下颌缘。
那软体带着缕缕倒刺,缓慢剐蹭向他的颈侧,让他瞬时汗毛倒竖。
一阵粘腻的、窸窸窣窣的轻嗅声瞬息响起在耳畔,腥臭味陡然加剧。
他的身体已被绑缚,他的筋脉丹田也已被封住。但这些却不妨碍他的想象,无法视物的环境则加剧了他心中的恐惧。
姞瑜惊慌失措,下意识的就要失声惊叫。
“好了。这不是你能动的。”
冷漠的声音将姞瑜尚未发出的惊叫给憋了回去。
颈侧的触感瞬间消失,他不顾一切地惶惑开口:“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是昆仑派的人。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们!”
“啧——”,另一个轻蔑又粘腻的声音想起,“太蠢,不好玩。”
“走吧,那位大人还等着呢。”
姞瑜还想要再多说两句,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发声,五感六识都被封住。
一团浓密黑雾裹挟住姞瑜僵硬扭曲的身体与另外两道身影一起悄然无声地穿梭过层层黑暗。
幽暗峡谷深处,高矮不同的数十守卫分立两侧。
他们中有的矮小似侏儒,有的高瘦似干瘪树枝,有的肤黑眼黄,此时尽皆黑雾绕身、兜帽遮脸,手举火把、沉默伫立。
黑雾消散、知觉恢复的一瞬间姞瑜被周遭火把光芒刺得闭了闭眼。下一刻,他眯眼望去就看到了这样一副诡异场景,而之前的两道声音亦不再响起,也不知是否正藏于其中。
周遭除了呼呼风声和火焰跳动的光影再无其他动静。
他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有一高台,上置一口硕大铜釜,其下烈焰灼灼,釜口雾气蒸腾。然而跃动的火光与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使人看不真切。
“唔?”
不待姞瑜再仔细瞧瞧,一道略显犹疑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
他立刻向着高台方向循声分辨。可高燃的火光和蒸腾的雾气仿佛吸引了人所有的注意力,衬得其周遭的黑暗愈发浓烈,使人无法分辨。
姞瑜回想之前的遭遇,内心虽越发恐惧但可以肯定一点的是,不管是谁,这声音的主人定是“他们”口中称呼的大人。
“形势迫人,无论他们想要什么,还没有我昆仑给不起的。”
姞瑜这般想着好像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于是他努力镇定开口。
“我乃昆仑派弟子,家父乃昆仑掌门玉苍道尊,汝为何人?有何要求尽皆提来,莫要故弄玄虚。”
“啧,果然是个蠢货。”
“你——!”
姞瑜气急,刚想反驳又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内心尚在疑惑便感到身体四周空气骤冷,凝如坚冰般向他挤压而来,之前在黑洞中的恐惧感复又袭来。
“虽是蠢货,但——”,这回的声音与之前不同,此声若洪钟直入脑髓,仿佛敲开人的识海在其中往复震荡。
这下姞瑜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然而他此刻气血翻滚、识海震荡、内丹欲裂,已无法开口。若不是有稀世护身灵宝,他恐怕早已筋脉具碎七窍流血而亡。
“此灵宝尚算有趣。”
挣扎中姞瑜听对方如此说道,心想若能舍得此宝换条命来也是好的。
但对方像是并不为此所动,更加强烈的挤压与震荡感撕扯着他颅内,鼻眼双耳已流出腥热液体,心中唯剩的那一丝清明提醒着他,永寂即将降临。
“不过蝼蚁偷生尔……”
他已几乎无法听清对方言语,只觉得在不断的挤压震荡下,识海仿佛要被什么抽空般。
“不过……观蝼蚁斗也算是个乐趣,聊胜于无罢。”
最后一丝清明尚存的时候,姞瑜似乎听见对方如此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