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葛豫离
两人在廊上笑闹着等着梁太,睨儿告诉睇睇:幸好是你来了,往日都是我自己等少奶回来。
睇睇问:少奶晚上总是出门去么?
睨儿说:也不是总去,一个礼拜总要出去两、三次吧。要是在家的时候就是请客的,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不多。
睇睇看着天光,也有十一、二点了,打着哈欠问睨儿:那少奶不回来,我们就不能睡觉么?
睨儿道:对啊,我们就是伺候少奶的,要时时陪着她,你还不习惯,这里早上只要少奶不叫,咱们是可以多睡的,什么时候少奶醒了,什么时候去伺候。
睇睇在家里没有上午睡懒觉的习惯,为了省灯火,天光下去了全家就躺下睡觉了,早上要早起给爸爸妈妈妹妹做饭吃了,赶着去做活。
睨儿说:没事的,我开始也不习惯,这个把月也就适应了。你来了,以后晚上咱们俩可以换班,咱们屋子在少奶屋子正下面,有一个铃铛,刚才没给你看,晚上的时候,咱俩有一个人要准备着,什么时候少奶叫人,随时就要过去伺候。
睇睇点头。
正说着,门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然后是车灯在夜里拐着弯的开到了门前的摇晃的影子。还没等少奶嵌铃,睨儿就奔出去开门,接手袋,给梁太道着辛苦。
睇睇也跟着睨儿身后,弯腰伺候着。
走到廊下,进到灯影里,才看到梁太是个娇小身材的女子,比睇睇没高多少,怨不得那些衣服睇睇穿了也不算太大。
那梁太身上是一件黑色全镶钻的长裙,拖到地面,在廊子里灯光照射下琳琅富贵地闪着银色的光芒。头发上带着一支两只手那么大的钻饰,像翅膀一样向两侧包裹着梁太的蜷发,也是闪亮异常。这个时候睇睇还不知道钻饰的价格,只是看着华贵非常。
梁太看见睨儿带着睇睇跟着她走进门廊,突然停住,两人也停下来垂手站在门廊上。两个女孩身量差半个头,都穿着皮粉色的上衣,月白色绸子裤子,两人都是纤瘦高挑,是一对可人儿了。梁太拍手笑道:哎呦,姑娘可来了,以后我们这里就有一对璧人儿了。
睇睇低头鞠了个躬,谢了梁太。
梁太笑道:今日里没工夫了,晚间在赵老太爷家喝多了,现在太困了,赶明天再和你说话。对了,睨儿你叫裁缝师傅来,给你们俩人做几身衣服,别穿得和那普通丫头老妈子一样。
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进门去了,早有几个小丫头接着,放水给梁太洗澡。
睨儿带着睇睇上楼,去衣帽间帮梁太换衣服,伺候梁太洗澡、卸妆、睡觉。
梁太的卧房不大,是一个小巧辉煌的所在。中国人讲究睡觉的地方不能太宽敞,因为人睡觉的时候是要用自己的人气充满屋子的,有句话说,叫“屋要人衬”,而一个人的人气是有限的,空间太大,不利于敛气,睡不好,也影响运道。要不说中国的皇帝,不管宫殿多么大,卧室也是小小的一间,就是这个道理。
梁太的卧室和睇睇睨儿的房子差不多大,就是多了一个盥洗室,里面有一个硕大的浴缸,几乎占满了整个盥洗室。卧室里就是一张带帐子的大床,一排红木柜子,上面摆着几个照相框,再就是一个小的化妆台。
梁太的衣服是有一间单独的巨大的衣帽间的,里面还有一张大梳妆台,一般梁太都是用那一间,两个房间之间只隔着一道门。
卧室就是睡觉。
梁太有点醉,睇睇下厨去取了一碗醒酒汤,伺候梁太喝了,她就躺下了。睨儿帮着放下帐子,又在床边放了一壶茶,温着水、点好香,悄悄关门出来。
睇睇跟着睨儿下来,两人也回房里准备睡了。
躺在新床上,睇睇睡不着,她的眼睛正好能看见窗户外面的月亮,春天的月亮是蛋黄色的,隐约能看到里面的影子。妈妈说,月亮里有仙人,是女孩子的守护神,向着月宫许愿是可以得偿的。睇睇想着,自己的愿望现在已经实现了,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不用担心家里老子娘饿死。那以后呢,还有什么愿望?睇睇不知道。
想着想着,她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突然间,尖锐的金属铃声响彻起来,睇睇转头看着,却发现睨儿根本没有脱褂子,早从床上下来,笈上鞋,跑了出去。
睇睇忙套上外衣,跟着跑了出去。
原来是梁太醒了,要喝酸梅汤。
睇睇忙跑到厨下,叫醒了值夜的厨子,等着厨子盛了酸梅汤再送上去。
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梁太已经又睡了,睨儿和衣坐在梁太门口的椅子上。
睨儿接了酸梅汤,告诉睇睇下楼去睡,自己就坐在这里了,今晚少奶应该是要人照顾的。
睇睇说:那我陪姐姐等着吧。
两人相视一笑,坐在一起聊天看月亮。
睨儿给睇睇讲了她所知道的梁太。
梁太的闺名叫葛豫离,上海人,早些年梁老爷去上海做生意,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这葛家的大小姐,娶了回来做了四姨太。梁老爷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个迟暮老人了,葛大小姐那一年只有二十七岁。
据梁太说,葛家清朝的时候是权倾朝野的大员,几代公卿,可惜到自己出嫁的时候也已经家道中落了,除了点子房产、首饰、古董,再没了生意营生,全家靠着典当过日子。
葛大小姐有两个兄弟,哥哥葛豫乾,弟弟葛豫琨,都是和她一母所生,父亲死的早,母亲当家。
家下还有几个姨奶奶剩下的儿子女儿,姨奶奶是守不住的,儿子们也都让母亲陆续的打发到乡下老宅去了、女儿随便给点子嫁妆早早就都嫁出去了。
所以葛家其实是个简单的人家,没有庶出的兄弟姐妹。
到了葛大小姐该出阁的年纪,母亲给她选的几家人家小姐自己都看不上。
母亲问她:你这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倒是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葛大小姐指着墙上老祖母的诰命服色画像,道:怎么也得像祖母那样封个诰命吧。
母亲咳道:现在哪里还有诰命啊,你这样再拖下去,可不就成了老姑娘。
葛大小姐过够了捉襟见肘、典当着古董过活的日子,冷笑道:不能当诰命,那起码得像诰命一样有钱。
这段故事,后来梁太也给睨儿和睇睇讲了好几次,每次讲都不太一样,不过意思差不多。就是说当年母亲给她介绍了好多青年才俊,但是她都没看上,也有不少人在门口等着求见她,只为看她一眼,都被哥哥打出去了。
后来怎么和老爷回的香港,这一段,梁太不怎么讲。只知道梁老爷非常疼爱这个四姨太,说是答应她要扶正她,但是一直没有达成所愿。
关于自己的过往,她最爱讲的部分就是老爷去世的时候。
那一年,梁太还是梁家四姨太,和老爷一起住在这幢山上的小白楼里。其他几房太太就气着四姨太霸着老爷,多次来门上闹事。老爷后来的几年一直身子不好,花园子都不去,只在房内养着,在门口闹事是见不到老爷的,打电话来四姨太总让下人转到自己房里,老爷也不知道,落得清净。
梁太自己说,当年老爷临走的时候,求着要把香港所有的产业、包括银楼、生意、这小白楼和这小白楼里的现金、黄金、首饰、古董都给了梁太,梁太怎么不要,老爷都不依,还请了律师楼的白律师来,看着办好了手续才咽气。
老爷去世了,白律师带着遗嘱去了大太太房里,去要其他的产业,没想到大太太不讲一点道理,居然把白律师打了出来。两边开始打官司,这官司一打就是四、五年。最终,银楼、生意、其他太太现下住着的房子都归其他太太,小白楼和小白楼这里的现金黄金首饰古董都归四姨太所有。这场耗日持久的官司让本港人纷纷称道,大家品头论足,谈论着当年梁老爷去世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分配的,也揣度着梁家四姨太到底分到了多少钱。
可能这里面的事只有梁太和白律师两个人知道吧,不过事实是,梁四姨太变成了小白楼里的梁太,这里不许称四姨太,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梁太说她不在乎梁老爷的钱,说是自己从娘家带出来的嫁妆就值好多钱,足够自己过日子的,不过这谁也没看见。
其实这话就有点矛盾了,她有时候会怨恨自己的兄弟母亲,说自己娘家是破落户,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让她嫁给别人做妾,那话说的难听极了。又说娘家在她结婚的时候分了嫁妆给她,虽然没分家,却由母亲做主,把她的那一份房产兑换成了首饰古董,让她带到香港来了。
可能除了梁太自己,别人也不太在乎这些。现在大家只知道,梁家四房姨太太,现在最有钱的就是梁太,虽然没有管着生意,但是她善于交际、惯会经营,钱是越来越多。
这小白楼里就是封闭的小皇宫,梁太就是自己心里的慈禧太后。如果不是要关心年华老去,那梁太的生活简直就是完美无比。
说到这里,睨儿突然压低声音告诉睇睇,在少奶面前,千万不能说她老了,或者暗示、随口不小心说到也不行。前几日她就看着一个小丫头,因为捡了一根梁太的白头发,被打了一顿,卖人了。
睇睇吐了吐舌头说,那要是看见少奶的白头发,应该怎么办。
睨儿想了想,说:要是在梳头的时候看见,就藏起来,藏得时候别让她发现。要是在地上看到,就先踩着,等她走了再捡起来拿走。我现在就是这么办的。
睇睇点了点头,心里想,梁太已经很年轻了,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何必还这么在乎自己的样貌呢。
她不知道,在梁太葛豫离心里,青春是被耽误了的,要一分一秒的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