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命途逆旅
螺碧城外,小木屋前。
离去多日的三人再次出现,却发现木屋中并无人在。
“没人?”宿尤够了够头,“去打渔了,还是去卖鱼了?”
“先等等吧。”息衍环顾了一圈,说。
于是,三人找了个能看到小木屋的礁石,或站或倚或躺着,百无聊赖地边等边休息。
这一等,便从正午等到傍晚。
先是宿尤深感无聊,跑到旁边沙滩上作起了画。
接着,巳湮也凑了过去。
“你画的这是何人?”巳湮问他。
“我老爹。”宿尤答。
“……你跟你爹,长得不太像。”青面獠牙的。
“你不明白,我爹在别人眼里是仪表堂堂,在我面前就是这样的,狰狞!——你又在做什么?”
“堆我家。”
“你家?”宿尤凑过去,“在山上?”
“嗯。”她点点头。
然而下一刻,沙山垮塌,她叹了口气……
“你这,有点太高了吧?”宿尤也不画爹了,蹲下来和她一起看着崩塌的沙山。
“似乎是的。”
两人又试了几次,仍是失败。
终于,息衍看着他们毫无章法、一塌糊涂的“作品”,也忍不住过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宿尤头也不回:“堆巳湮的家!”
息衍一怔,朝她走了过去。
“想家了?”他蹲下时在她耳边悄声问。
巳湮眼神有些飘忽:“嗯……有点吧。”
“那待此间事了,陪你回家看看。恰好也快到你们大承的新岁了,对吧?”
巳湮手中一顿。
一起,回天机宫吗?
她突然想起,好像还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
“咦,他们回来啦!”
宿尤抬头看到推着推车走来的两人,兴奋地站了起来,息衍与巳湮短暂的谈话也就此结束。
……
成遇扶着车把,幽女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两人在沙地里以极慢的速度靠近小木屋。
突然,成遇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站在自家门口的三人。
他记得,这三人曾来找过自己,还说要在城里开家专卖梨花鱼的酒楼。当时自己明明已经拒绝了,为何他们今日又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是酒楼还没开起来?
宿尤咧开嘴招招手,用他惯常的明朗笑容向成遇招呼:“小哥又见面啦!”
成遇不善冷眼待人,故而此时即便并不耐烦,也还是颔首回应。可谁知宿尤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立刻冷脸。
“今日我们来,是要找——她。”
宿尤龇着一口大白牙,指向成遇身后的黑衣少女。
两相对峙间,幽女放下了搭在成遇肩上的手:“成遇,你先回去吧。”
成遇自然不放心,赶紧拉过她的手,将她挡在身后。
三人都没有说话。
幽女却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担心,我与他们有事要说,你先回家做饭,我晚点回来。”
话已至此,成遇便是再不放心,也只能放手。
待少年一步三回头地走进院子,幽女才道:“你们跟我来吧。”随即转身,逆着海风,朝海浪拍打的声音走去。
四人在海边停下,息衍看着这个面向昊然海默立的背影,开门见山。
“你,便是幽界凤子?”
幽女没有回答,掩在袖中的手指却不由弯曲。
“幽界左明王芳旭,有话留给你。”息衍不在意她的沉默,接着道。
她双眼陡然睁开,纵然空洞无神却仍可见震惊。
芳旭?姑姑?
她猛地转过身:“姑姑她还果然活着?!”
“……”息衍看着这期待又忐忑的神情,顿了顿,还是戳破了她的幻想。
“我们,从冥界来。”
话音落下,便见刚刚亮起的光彩瞬间从那张精致苍白的年轻脸庞上褪得干干净净,全身气力也仿佛被抽干。
……
数月来,她日日守在海边,不断想着姑姑她是否还活着?
若是活着,她会不会来找自己,又知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此处?
若是已经消散,那日后,自己又改何去何从……
愣神间,息衍已来到她面前:“我予你一盏茶的目力,有些话,让她当面说与你听吧。”
随即抬手,覆上她的双目。
隐隐白光闪过,待大手移开,纯白的双眸已重新恢复了神彩。
“你——”她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
她能看到了?
时间有限,息衍没再多言,伸手召出灵愿笺。
灵愿笺感应到凤子的气息,向她缓缓飘了过去,最终停在她面前,化作了一道鹅黄色身影。
正是芳旭。
“姑姑……”幽女喃喃。
眼前的女子,目光温和如朝日,唇角眼梢的轻莞笑意,一如那日将自己送到崖下寻一线生机之时。
这笑,从出生起便陪在了自己身边,也是这些日子里,陪伴自己、支撑自己的力量……
“殿下。”
芳旭欣慰地看着她:“看到你还好,我便放心了。”
“姑姑,你——”
幽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着想要触摸她。指尖从鹅黄色的衣角穿过,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全然褪去了这些日子里强装的冷漠坚强。
“姑姑,你们都不在了,我该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殿下,若是可以,我们希望永远将你护在身后。可如今,幽界只能靠你了,日后,莫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了。”芳旭徐徐说着。
“我不行我不行!我做不到……”她哭着,连连摇头。
“殿下,你可以的,没有人比你更能肩起此任。”
芳旭抬手,抚过她的头顶,眸中带着浓浓悲伤。
“我幽界分裂数万年,幽族子民等候凤子降世许久,却不想,会是在这样一个时机。”
“战乱本已消止,逐明岛与四大幽君彼此制衡,子民暂且得以安宁。故而,我们只能将你藏起来,以待日后徐徐图之。可惜世事无常,没有永远的算无遗漏……”
“如今,幽主已逝,幽族鼎立之势被破,各岛必将战乱再起。”
“凤子殿下,空一赤,你是幽界皇族唯一的子嗣,又携焜凤心而生,你是幽族子民的希望,要带他们重归平静。”
“答应我……”
空一赤从记事起便知道,幽界传说中有个“凤子”,携焜凤心而生,将统一幽族,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幽界盛世。
而自己,就是这个传说中的“凤子”。
可是,为什么一切又有些不一样呢?
凤子不是幽界的希望吗?为何父尊母后,还有一向温柔可亲的姑姑却将自己关在皇城中?
她幼时不解,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们,得到的答案总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是为你的安危着想”“子民已经不起战乱了”“我们得从长计议”……
好吧,她明白,也理解他们的决定。
可是这样的命运,为何要由她来背负呢!
生而为凤子,却是一个生错了时机的凤子,自出生被藏在寝殿内,不能出门,没有朋友,何其可笑?!
她不甘、愤怒,用一次次吵闹和叛逆来宣泄心中的不忿!
然而直到一切天翻地覆,父尊、母后、姑姑,所有护着她的人一一死去。
一夜之间,她从象牙塔的寝殿被命运推到了逃亡的途中,才如此直观地懂得了命运的残酷。
……
她见到了太多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人。
有人因战乱成了孤儿,自幼混迹在穷凶极恶中,甚至为了一口饭铤而走险。
也有被战乱摧毁的家园,断壁残垣中还有缝到一半的衣衫。
还有在人界遇到的成遇,爹娘死于海难,自己喑于歹人,却依旧笑得那样温暖。
她终于明白,原来命运,本就不公……
相比诸事顺意,更多人是被命运裹挟着胡乱翻滚。
而少数站稳脚步之人,也不过是在命运的洪流中用血泪为自己搭了一艘乘风破浪的船。
抑或,仅仅是找到了一根暂且栖身的浮木。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父尊母后与姑姑都已离去,那些在争吵赌气中逝去的时光如今想来,只留遗憾与悔恨。
……
姑姑,你说我是幽族子民的希望,可这样一个没了双眼的凤子,又如何能带领子民对抗命运的逆流,重归和平……
海滩上,空一赤抱膝而坐,眸光已再度黯淡了下去。
“你日后有何打算?”息衍看着她。
“我终究是要回去的,那里是我的家……可或许不是现在,如今,我只是废人一个……”海风将她的声音吹到三人耳边。
巳湮疑惑:“为何那晚你进城杀人时,似乎毫无异样?”
“……是焜凤心。”她说:“将目力给岛心做交换后,白天我不能视物,夜晚焜凤心便会发挥作用,以不死火之力让我的修为与目力暂时得以恢复。”
息衍看着她的背影,沉吟片刻,才说:“既然你有心回幽界,那我便不妨再告诉你一事。”
“灵愿笺由亡魂遗愿所化,但却不是每一个亡魂都愿意付出灵愿笺索要的代价。如今,既然芳旭已经许下筹码,我也将依照她的遗愿,将你完好无损地送回幽界。”
空一赤偏过头,有些茫然和忐忑。
“筹码?”
“是,什么?”
“不知,灵愿笺索要的筹码,对每个亡魂皆不相同。”
“……”
慌乱与无措霎时涌上心头,空一赤脑中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她迟疑着又问:“那她……会好好的吗?”
“不知。”
事实上,灵愿笺这等存在已算违背生死秩序。只是当年伏羲族不忍世间抱憾之魂太多,特意在冥界至宝伏羲盘中炼出一面虚镜,可依亡魂之遗愿度量应付代价,方才不乱生死之道。
而亡魂若要兑换灵愿笺,又由冥界代为破解,所付代价,往往不会小。
空一赤怔怔摇头,口中喃喃:“这算什么?为何还要这样?”
“是怕我再也不回去吗,怕我当真弃他们于不顾吗?”
“那是我的家……”
“为何要这样!”
气恼、委屈、不平,一起向她袭来。她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愤,最后更是痛哭着喊了出来……
三人静静地看着她,没去打扰。
事已至此,多出的任何一丁点牺牲对她来说,或许都已经不堪重负,更何况是灵愿笺。
待哭声稍歇,息衍耐心地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按照她的遗愿,只要你还活着,我便会将你完好无损地送回幽界。”
空一赤又沉默了半晌,才在他的提示下抓住了重点:“完好无损?”
“正是,包括医好你的双眼,和其他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