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各有己道
话音落下,月上宫陷入了沉默。
无樾掀起眼睑,觑向座下的息衍,见他神色有些凝重,满不在乎地起身:“行了行了,你也不必忧心。神族殒灭那么多年,五界延绵至今,这卦也没见有丝毫要应验的迹象。如今现世,不过有人虚张声势而已。
“你确定?”息衍抬眼,不无怀疑地看着他。
“自然确定,你这什么眼神?本尊可是你爹,比你多活了数万年。”无樾翻了记白眼。
息衍无语扶额。
堂堂冥主,在一个人族面前炫耀年纪,有必要吗?
“总之呢,你日后再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律灭了就是,不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无樾当机立断结束话题。
“……好吧。”
“嗯。”无樾欣慰点头,指尖一转将那卷轴重新丢回上方的书架上,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这段时日,体内生机之力可有再汹涌暴涨?”
“有过几次,不过都还压得住。”息衍说。
“行,本尊知道了,你没事就先回去休息吧!”无樾一脸慈父相地关心儿子。
息衍定睛看了他一眼,之后才转身离去。可走出几步,他又顿步回身。
“你可知,五界中有什么人可修炼雷电术法?”
无樾一愣:“雷电术法?”
“正是,且能随意掌控雷电强弱。”
“没有。”无樾听到这断然否认,“没有没有,绝无可能!”
修雷电术法,还随意控制强弱?
做什么梦呢?
见他竟也这般反应,息衍敛眉思量片刻仍是不解,却没再问:“那便没别的事了。”
无樾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歪头笑了,可随即那笑又渐渐沉了下来。
“儿子!”他扬声喊住息衍。
“?”息衍回头。
“早日游历归来,本尊可等着你接替冥主之位,好享享清闲呢!”
对这句话,息衍的回应是扭头就走,身后无樾见此笑得更加开怀。
……
月上宫外不远,便是冥界六部之首的“裁决部”所在,也是宿尤的家。
行至裁决部前,息衍不出意料地听到里面传来裁决部主宿照临的怒吼。
几乎可以想见此时此刻里面的情形必是宿照临拿着裁决尺追打,宿尤捂着头逃窜。
说来也是怪异,裁决部主宿照临向来温和有礼、不紧不慢,但纵观整个冥界,能把他逼得大发雷霆、全无风度的,竟是他的亲儿子。
思及此,息衍不禁勾起唇,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离开月上宫,一路向西,穿过一层结界,眼前顿时出现一片青山绿水,云雾桃源之境。
此时正在挨打的宿尤曾说过,若要论五界之中何处生机最盛,蓬生碧数第二,无处可居第一!
其中缘由只有一个,这里是息衍的住处。
从出生起,他便居于此处。在他尚未学会掌控生机之力的幼年,这里常常因他法力外泄而生机暴涨,以致草木繁茂,鸟兽雀跃,不少还开了灵智。
换上一袭浅青常服,息衍在屋后山涧旁的一块石头上席地而坐,甩下鱼钩。
蓬生碧虽位于人界与冥界的交界处,但当初开辟这方小世界时,冥主无樾借的是人界的日月天光,故而认真论起来,此处也勉强算属人界。
此时的人界正值日落时分,晴好的天气在这一刻彰显出它最为曼妙的一面。
斜阳的余晖洒下,在山涧中化作粼粼金光,石缝间的水汽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飞虹,透着几分玲珑可爱的雀跃。
远处红色与青色交织的霞光豪爽地涂抹了半边天,映在浩瀚的湖水上,有光透过云层射出,打破了傍晚原有的凄寂,反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壮丽。
终于,日薄西山,夜色降临。
盏盏灯火由精灵侍奉点亮,有荧光在草叶间上下飞舞。
息衍仍静坐在山涧旁,而此时耳边回荡的,除了潺潺水声,还有无樾的那句“早日游历归来,接替冥主之位”……
其实,对于他的身世,无樾从无隐瞒。息衍生来体内便怀有庞大的生机之力,若在人界以普通婴孩的身份长大,不知要造成多少混乱。
故而,无樾将他带回冥界。对此,他也从无怨言。
二十多年来,虽不是亲生父子,但无樾对息衍的用心和疼爱毋庸置疑。
人族婴孩之躯无法在冥界存活,他便耗费半数修为在人界与冥界之间辟出这一方“蓬生碧”。最初几年为了照料息衍更是直接从月上宫搬了过来,直至息衍能自如控制生机之力修炼并自由出入冥界,他才重回月上宫。
待息衍长大,他常夸赞说:“你虽不是冥族,但天生法力非凡,稍加修炼便已不比本尊逊色多少!”
直到半年前,那晚是息衍和宿尤出发前往人界的前夕,他在月上宫一反常态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他说:“你自幼长于冥界,见了太多亡魂的生死执罔,许是本尊教养有失,才使你养成如今这般冷情淡漠、认为世事皆不值得的脾性,然而,这委实不是身为冥界之主应有的兼爱心胸。”
“故而此番,本尊着你依五枚灵愿笺行走其他四界,实望你能经世事见世人,懂得这世间万般可贵,通晓天地间情之奥义。”
他还说:“许是五界相互制衡,安定了太久,本尊近日觉察到有些家伙不太安分,意图重塑天地格局,‘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本尊自然明白,只是此番动荡若生,究竟是大势所趋,还是某些人私欲熏心,本尊也需你去探查明白。”
……
手中钓竿颤动,息衍摘下咬勾的小鱼扔回水中,又重新将钓钩甩下,捞起旁边的茶盏,顿了顿,却又心事重重地放下。
《辟陀录》中有载,四异族中,仙族修心,以无爱为大爱,以求洞观七情六欲,公正主持天象福祸;幽族修身,焠骨铸躯,以求百刃不伤百害不侵;妖族修寿,求长命多命、年华无绝衰。
而冥族则与他们都不同,主修天地道法,以维护天道秩序为己任,这也是冥界司掌生死轮回的职责所在。
冥族之人本享无尽寿命,然而自五界创立以来,冥界却已历多任冥主。
他们之中,除因修道误入歧途而身死魂销者,其余皆是为了守护生死秩序,殉道而死。
也因此,义父决不会允许一个对世事世人没有包容兼爱之心的人,成为下一任冥主。于是,他遣自己行走五界,以求扭转心性。
可是……
行走五界当真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包容兼爱吗?
息衍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手下有力的搏动。
曾经,他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执罔之人的沉溺心思。可如今不知为何,他竟似乎生出些期许……
莫非,是近日行走人界当真有些成果?又或许是因义父喊出的那句话总让自己有些担忧和不安?
息衍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想通。
此时的月上宫,除了冥主无樾,又多了七人。
“主上唤我们来,可是为了人界煞气之事?”当中一儒雅男子先开口道。
“你听阿尤小子说过了?”无樾看向宿照临。
“正是,”宿照临答,“属下也正想来找主上商议此事。”
“嗯。”无樾仍是那副洒脱不羁的坐姿,神情却凝重了不少。
他抬头看向其他人,道:“今日,息衍从人界暂回,说发现有人以昔日伏羲氏所占凶卦‘重荒’之名,借煞气养邪兽,图谋不轨。”
其他几人听了,惊愕地面面相觑。
“此事有关煞气,我冥界不能置之不理,且本尊认为,被动了手脚的恐不只有人界。”他又说,“故而,即日起,六部各司其职之余,须严查各自辖部,谨防有煞气污荼生死轮回大事。”
六部主齐声应道:“是。”
“秦久犀。”无樾又看向另一个红衣艳冶、腰间挂一长鞭的女子。
“在!”秦久犀应道。
“你统率所有冥使,在人、妖、幽三界严密巡查,如有异样,就地剿杀,若应付不来,可直接报予本尊。”
“是!”
“嗯,就先如此吧,此事本尊也要与其他各族尊主说一声,你们先回吧。”
七人:“是。”
另一边,人界。
一个月后,一辆马车驶至云京,又从秀鸣山后直入山顶天机宫。
“恭迎大祭司!”
身着碧海彰纹服的天机宫弟子早已候在门外。
“嗯。”巳湮下车,随口应道。
看楼存楼善皆已被弟子帮扶着下了车,她摇了摇铃铛收回马车,随即抬步朝天机宫大门内走去。
而身后的兄妹俩早已是目瞪口呆,两眼放光!
一路行经巍峨高耸的放鹤楼、恢弘的殿前明鹄台、端方雅正的归雁宫……最终,一行人在一处偏殿前停下。
天机宫占地极广,又因建于秀鸣山上,每隔一段路便需爬梯登台。故而,等终于停下来时,两个孩子早已累得眼神飘忽。楼善更是从半路上起,便被天机宫弟子抱着前行。
然而饶是如此,他们的眼中还是闪着令人动容的光。
“先带他们前去。”巳湮吩咐了随行弟子,便要离开。
“是。”
“姐姐!”楼存连忙喊住她。
巳湮回眸看去:“到了此处便无需担心,日后你们会久居在这里,不必拘谨。”说完便又转身离开。
楼存有些无措地看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
一个多月来,他已经知道这个姐姐话不多,也不爱笑。可到底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她现下怎能这样一点不舍得也没有,扔下他和妹妹就走了呢?
楼存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小公子不必担忧,你们是大祭司带回的客人,日后居于天机宫,那便是天机宫的人,不论以前过的何种日子,今后必定终生无忧。”弟子宽慰楼存。
楼存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回头冲楼善伸出手:“善善下来吧,哥哥牵着你。”
而后又问弟子:“哥哥,大祭司是什么?”
弟子有问必答,言语中带着骄傲:“大祭司可是足与皇帝陛下平起平坐之人!”
“那就是很厉害?”
“自然!”
“那天机宫又是什么……”
声音随着他们进入殿内逐渐隐去。
……
那厢,巳湮来到九重楼外,没进去,只是随意地坐在楼前的石阶上。
“师父,我回来了。”
“嗯。”楼内传来将明温和的应声,“你回得比我以为的早许多。”
巳湮垂眸:“途中遇到些事,带回来两个孩子……日后,便养在天机宫。”
一声无奈的浅笑传来:“从前你就常带幼兽伤鸟回来,如今竟连孩子都带来了?”
“……”巳湮撇撇嘴没吭声。
“放心,我晚间会去见见他们。你呢,此行可有所获?”
“算有吧,尚不明了。”
“准备何时再启程?”
“半月后。”
“嗯,也好……”
谈话就此结束,片刻沉默后,一道电光划过天空,朝北山孤峰之上的云磬殿掠去。
……
寂寥的轩台上,巳湮出神地望着远处晚霞漫天。
青色与彤色交织的流岚萦绕在山后,俄而一声清唳悠悠传来,白鹤振翅追逐着落日,又载着它一点点沉下西山。
待余晖落尽,夜幕彻底降临,她收回目光,弹手点亮一旁的烛灯,执笔在纸上慢慢勾画起来。
蜿蜒的线条延伸交错,那日在琢玉山幻境中所见的臂环,一点点跃然纸上。
……
晚间,将明果然来看望两位小客人。
温润如玉的长者很得两个孩子的喜爱,即便是就寝时也不愿放他离开。
初到此处,楼存既兴奋又紧张,有些睡不着,便缠着将明给他们讲故事,说着说着扯到了巳湮身上。
“她呀,就是面冷心软,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对小动物和小孩子尤其喜爱。”将明毫不内疚地揭了巳湮的底,若她在此处,怕是早已冷冷地一个白眼甩来。
“可是,”楼存不太赞同,低声埋怨道,“路上妹妹想让姐姐抱抱,她都不理妹妹呀?她连手都不让我们牵……”
这才导致自己对她又喜又敬又怕。
“哈哈,那是为了你们好!”将明了然一笑。
“啊?”楼存没明白。
“巳湮她天生身怀雷电之力,旁人一旦触碰便会受伤。幼时不善控制时,她曾多次误伤宫中弟子与飞鸟走兽,长大后才能有的放矢,却仍不能完全消弭这种伤害。”
将明叹了口气:“也正因此,她才养成了如今这般拒人千里、离群索居的性情。”
原来是这样……
“那姐姐,不是好可怜?”
从小就不能和别人接触该多难过啊!
“哈哈,”将明又是一笑,“小家伙,有些人是不会沉溺在悲伤中自怨自艾的,她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