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重荒凶卦
又是一日,到了昨日所说的离别之时。
三人走出客栈,便看到了挎着两个小包袱等在门口的楼存,还有他脚边蹲着的、正专心数蚂蚁的楼善。
“我还当你小子真舍得不来呢!”宿尤戏谑地看着他道。
楼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
宿尤揉了揉他的头,转头问巳湮:“司姑娘,你们怎么走?”
巳湮一愣。
她还当真未考虑到此事,先前只有她自己,自然来去方便,如今带着两个寻常孩子……
“去雇辆马车吧。”她说。
宿尤眨巴了下眼:“既然要雇,不如就用我们的吧,马车、车夫都有,又舒服又省心!”
“你们不用吗?”
“我们好说!”
巳湮又看向息衍,对方点了个头,表示也没有什么意见。
“既如此,那就多谢了。”
可是……
巳湮看了看周围,马车在哪?
宿尤“嘿嘿”一笑,从腰间摘下一个铃铛,冲着客栈旁边无人的巷子摇了摇,铃铛没有一丝动静。
过了会儿巷子里却传来了马儿扑鼻的声音,接着是车轱辘压过路面的声音,那辆巳湮曾坐过一次的奢华马车,便从巷子里拐个弯,驶了过来。
“用不着时,再摇一下铃铛便可将马车收回,司姑娘你自便行事即可。”宿尤说着,将铃铛递给巳湮。
如此再好不过。
“多谢!”巳湮抬手接过,指尖小心地没有碰到他,“待到了原州,我再还你。”
宿尤咧嘴一笑,没说什么。
巳湮低头看向楼存:“该走了,和他们道别。”
“好,”楼存学着大人模样拱手弯腰,“这几日楼存很开心,谢谢宿尤哥哥!”
“嗯!”宿尤对他一挑眉,欣慰地点了点头。
“也谢谢息衍哥哥,嗯……”他想了想,却没想起息衍做了什么,半晌才找到一个由头,“请我住客栈。”
宿尤:“噗——”
巳湮也是抿唇低头。
息衍无奈,看着他轻声道:“听说你想做大将军?”
“啊?”
“相逢一场,我便许你日后得偿所愿,功不唐捐。”
楼存眨了眨眼,哦。
“谢谢哥哥。”
宿尤又揉了揉他的头,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巳湮眸光一动,注意到他说的不是“祝你”或“愿你”,而是“许你”……
“那就此别过,中元节原州再见。”看着两个孩子上了马车,巳湮回头对二人道。
“原州见!”宿尤挥着手,笑得像朵花。
息衍亦颔首。
朝日的清光下,马车在两行樱花树间渐行渐远,息衍望着,又回想起那日在琢玉山洞天福地中的情形。
雷电之力被吸纳后,玉璧和樱树的衰败之相一览无余,灵脉遗失将造成的后果显而易见。
“若想你还回雷电之力,我们可用什么与你交换?”
局面僵持了好一会儿,息衍想到一个可能的转圜之策。
“方才我告知你有关煞气和邪兽之事,你却显然更在意世间除了人界,是否还有其他界域存在,以及我们能否前往其他界域。”
他目光深邃幽静:“你想去其他界域?又或者说,你要找的东西不止这一处,也不止在人界?”
他想起之前在漱州时,她也说自己有事要办。那么他是否可以认为,漱州也有过类似眼前这样一块蕴藏着雷电之力的玉璧?
巳湮心中一凝,面上却仍不露声色。
他又说:“若我们带你前往其他地方,你可同意以此交换?”
“你所说的交换,似乎并不公平。”巳湮凝视着他,像是半点不为之所动。
“我的雷电可轻易消煞气斩邪兽,而且,你们接下来的行程也难保不会再遇到今日这般情形。如若同行,似乎还是你们更占便宜?”
“出手或不出手,随你心意。且若麻烦是因我们而起,你尽可退居自保,我们绝无不忿。”息衍说。
巳湮垂眸,思忖了片刻,又问:“你今日要挽救此地,是冥界都这般有好生之德吗?”
“……并非如此。”
他抿抿唇:“此山凋敝,琢州衰败,皆已成定局,可一应因果循回自有其道。司姑娘身为人族,干涉与你相关之人的命运,无伤大雅,然以法力撷取整山灵脉,危及阖城百姓,却有违因果之道,于百姓、于你,皆无益。”
巳湮看着他,四目相对,仿佛在暗自较量。
突然,她低头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罢了,目的既已经达到,也不必再多纠缠。
“便依你所言。这雷电之力我也不是非要不可,除煞斩邪也不过随手为之,本就不费什么事,”她说,“不然,漱州城外也不会帮你们收拾烂摊子了。”
漱州?烂摊子?
息衍与宿尤看向彼此,恍然:“那两处煞气是你净化的?”
“不然呢?半夜那两道雷声你们没听到?”巳湮挑眉。
两人:“……”
息衍了然:难怪。
宿尤摸不着头脑:自己睡得可能有些沉?
同行的约定就此达成,巳湮将雷电之力归还玉璧之中,息衍则劈下那块刻有血色图腾的石头,以法力封存带回。
三千里烬流河,渡不尽天地亡魂。八百丈化曹石,书不完生死痴恨。
冥界,是掌管生死轮回之境。
幽、人、妖界所有生灵的生死功过均在此登记造册,并在每一次身死形灭后,由冥界一宫一殿六部收归审判,清除所有情感与记忆,一律重入轮回转生。
化曹石前,一处虚空陡然扭曲,息衍和宿尤从中缓步走出。
二人现身的刹那,身上的人界装束也瞬间改变,息衍一身靛青长袍换作了一袭青黑缕金刻丝长袍,发间那枚黑檀木簪也变成了金银丝相缠的云状漩涡发冠,背后几缕同色发带垂下,傲然飘逸。宿尤则是一身湛蓝镶红边的利落劲装,头戴一顶离火状发冠。
两人这身打扮,透着独属于冥界的玄妙与气魄。
“哎——呀——”
宿尤一伸懒腰:“还是家里舒服!”
旁边两名冥差经过,向他们行礼后又离开。
走了两步,宿尤又回首:“息衍,你去见主上吗?”
“对。”
“那我就先找我老爹玩去了,一段时日没见,有点想他了呢!”宿尤挤眉弄眼道。
“是想他了,还是想惹他生气了?”
“嗐,一样一样!”宿尤朝后挥挥手,“走啦!”而后一个虚晃,便消失在原地。
息衍摇摇头,下一瞬也遁去无踪。
……
再现身时,他已身处一片茫茫雪原,正是冥界亡魂游离之所——苍茫地。
辽阔无垠的茫然中,凛冽的寒风肆虐,裹挟着冰雪如利刃一般呼啸而来,发出阵阵嘶吼。放眼望去,满目寂寥,了无生机。
这里是心有所执、不得解脱的亡魂徘徊游荡之地。
凡所亡魂,经归灵、造察、裁决、执鞭、净度五部后,若仍不能洗去前尘、安然往生者,便会被放逐至此,经年徘徊游荡,直至得以解脱,抑或灰飞烟灭。
苍茫地的亡魂,有些滞留久的,已达万年。其中一个,还是冥主无樾的老朋友。
此时此刻,息衍立于风雪中,身姿颀长不动如山,漫天风雪于他而言仿若无物。
他环视一圈,视线所及不见任何身影。薄唇微动,声音在法力的加持下如幽深的钟声向更远处传去,荡起层层音波。
一处不知名的角落,身着白衣、额间一枚红色法印的男子正神情凝重地下着棋。而棋盘上,已是一片溃败之势。
“啊——”男子拧眉,苦恼至极。
耳边突然传来息衍的声音,男子仿佛得了救星,迫不及待地扔掉棋子、打乱棋局:“今日先到这,儿子找我呢!”
话音未落,人已经凭空不见。
只留下对局之人无奈轻叹:“又耍赖……”
虚无的雪原上,息衍喊出一声后,便抱臂兀自等着。有神情呆滞的亡魂不时从旁走过,却像是没看到他一样。
不多时,白衣男子从虚空中快步踏出。
无樾一抬眼看到好整以暇的息衍,赶紧压住步子甩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俨然一副从容不迫的冥主风范。
“咳,回来了?”无樾沉声。
“是。”
“灵愿笺应当尚未全部化解吧,怎么这就回来了?”
“还没有,途中见到些怪异,须得向您禀明。”
“哦?”无樾来了兴致,“走,回月上宫!”
在冥界正中的丛摩崖之巅,有一群奇异诡魅的楼阁。远远望去,可见飞檐斗拱、层楼叠榭。
正中央是一座宫殿,浩然庄严之中遍布雕梁画栋,这是冥主无樾的日常起居与处理事务之处,也是冥界除化曹石外的至高之处——月上宫。
……
“如此说来,那些人还当真已经有所行动了?”
月上宫内,无樾懒散地半躺在宽大的椅榻上,听完息衍讲述此行所遇的煞气与邪兽之事,一脸轻蔑。
“本尊本以为他们野心如此之大,筹谋也必当高明万全,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群急功近利之辈,竟敢拿煞气做文章。”
转头又问息衍:“那石头呢?”
息衍将石头递给他。
无樾漫不经心地端详半晌,而后从榻上起身,顺着一旁的楼梯拾级而上:“本尊依稀记得曾在一卷古籍中见过这种字迹。”
随着他步上楼梯,月上宫金梁绣柱的屋顶瞬间消失,转而变成了通天高的书架和博物架。
无数镶金乌木架沿月上宫十八角立面合围排布,其上又有无尽书籍与奇珍异宝有序安放,蔚为壮观。
良久后,上空传来无樾的声音:“找到了。”
黑色残影从半空划过,重新坐回椅榻上的无樾甩开大袖,露出手中捏着的一宗卷轴。
一甩铺开,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正与石头上的血色图腾有几分相似。
“这是上古的文字,据说是神降时代三大神族所创,看来这群人虽然脑子不太好使,做事却还是有些考究的。”
息衍听着他花样百出的挖苦,没有捧场,也没有纠正。
不过无樾也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低头察看卷轴,按他以前向六部主抱怨的:这个儿子是半点没学到他的能说会道。
突然,无樾身子一顿,不过一瞬又恢复过来,仿佛只是恍了下神。
“怎么了?”息衍敏锐地抬眸。
“无事,解出来了!”无樾将石头和卷轴往旁边随意一抛,身子向后一躺,“这石头上面刻的是两个字,重荒。”
“重荒?”息衍皱眉不解,“何意?”
无樾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卷轴:“上面说,‘重荒’乃神族伏羲氏早先一任族长卜出的一个卦象,意为‘山河破碎,时空溃乱,天地混沌,重归大荒’,直白点说……”
他努努嘴,不以为然地耸肩。
“是个末世之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