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这地方“头七”的仪式还挺稀奇。
中午,左邻右舍聚在老宅里炸油条、包饺子。
下午五点,大家带着炊具和食物到袁佳的坟上,在坟旁架起锅来,点燃木柴,烧水熬汤,一起吃晚饭。
安母说这是亡者和生人的最后一餐,吃完这顿,阴魂会彻底告别阳间,踏上黄泉路,不再回头。
霍冉在一旁听着,心想,事实倒也并非如此。
要不是旁边录音机里诵经声不断,她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云梦山上。
云梦山中有座宅子,里面有三间屋子。
一间供奉着历代祖师的排位,一间梁松住,另一间是厨房。
以前霍冉在山上住过一段时间,厨房就兼具了梁松卧室的职责。反正他夜里大多数时间都在打坐,有床没床区别不大。
山上空气清新,到了饭点,只要不起雾不下雨,梁松就把锅拿到庭院里,让霍冉去附近林中找些干木柴,师徒二人煮起面条来。
庭院中央有个八卦台,据说年代久远,霍冉把它当成了坐垫。
她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盘腿坐在台子上吃得津津有味,梁松则在一旁摇头叹气。
“世道不同了,现在变成师父伺候徒弟了。想当年,不等你师公吃完,我哪里敢动筷子”
他唠叨着,转头一看,立刻大喊:“孽徒,快滚下来,那东西是你能随便坐的吗?”
“有什么不可以?不就是块石头。”
眼见一根木棍正冲自己“飞”来,霍冉急忙躲开。
碗里的汤洒了出来,烫得她手背通红。
“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她问。
“还能不能懂点规矩?”梁松问。
僵持片刻,师徒二人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那东西不能随便坐。”梁松语重心长,“你师公说,历代祖师的魂魄都在那里。”
“就这?”霍冉围着八卦台转上一圈,“快醒醒吧您,正常人都看得出来,它只是一块被打磨过的石头,凿烂了,充其量一堆碎石块。”
那时她想,魂魄这玩意儿,完全是无稽之谈。对着一块石头心怀敬畏,简直是脑子抽风。
后来梁松又提醒过几次,见霍冉犟得像头驴,就索性不再管她。
“造孽,你就坐着吧,等哪天被祖师们怪罪下来,屁股生了疮,你也咬紧了牙关受着。”
然而,前几年霍冉每次去山里住都往那台子上坐,屁股偏就安然无恙。
此刻,她席地而坐,呆呆地望着不远处大家的背影。
刚才吃饱喝足后,左邻右舍收起锅碗瓢盆,又烧了些纸钱,一起往回走了。
几分钟前袁母哭晕过去,醒来后正被安昭和他母亲搀扶着走在田间小道上。
田地里,高粱穗子随风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像一首送别歌。
霍冉挪到袁佳的坟旁,刨了个小坑,从小挎包里掏出信封,埋了进去。
“这是什么?”
听到问话,她头也没回地说:“你猜。”
关曈没有猜,这女孩儿从小就鬼灵精怪,他猜不透她的脑回路。
他等着霍冉直接告诉他答案,但却迎来了问话。
“你为什么来参加佳佳的头七?”
“因为阿姨邀请了我。”
“别跟我打太极,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答应阿姨的邀请?”
霍冉想,早上袁母也就随口一说,关曈和袁佳并没有交集,他大可以拒绝,她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这几天,她感觉关曈对她有种别样的关心,而那些明摆着的示好,足以让她稍有空闲就内心慌乱。
一直以来,她习惯了单枪匹马去闯荡世界,异性一丝一毫的关怀,都会令她心生警惕。
于是她说:“你担心我,对吗?”
她问完,转头直视关曈的眼睛。
四目相对了几秒,还没等关曈开口,她说:“谢谢你,但我大概不需要。”
闻言,关曈愣住。
在那彼此沉默的短短半分钟里,像在脑海中走过了千山万水,他心中五味杂陈。
微风拂面而过,他收拾好情绪,说:“战友之间,何必见外?”
空气又沉寂下来。
七八秒后,霍冉“哦”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些唐突,她尴尬得无所适从。
原来人家并没有其他想法,自己警惕得过头,也自恋得过头了。
为了让这件事尽快翻篇,她急忙转移话题:“我埋的是佳佳生前写给我的信。”
“这年头还靠写信交流,你俩可真是文艺女青年。”
“她是。我没那么文艺。”
霍冉把土攒好,拍了几下,在上面插了一株高粱穗。
她想,袁佳的确是个文艺女青年。她写的情书,方格稿纸洋洋洒洒八页,言辞热烈,感情真挚,昨晚她读着,还有些感动。
袁佳写:我知道你来自山川湖海,不想把自己囿于昼夜、厨房和爱,没关系的,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我只想跟在你的身后,时时看着你的背影。这样,已经很欢喜了
如此诚恳又沉重的感情,霍冉不敢也不能做出回应。
于是她把自己抽离出去,给袁佳幻想了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伙伴。
“如果真有下辈子,你们一定要开开心心天长地久。”
把信放回去时,她在心里默默说。
她简单设想了一下,要是袁佳还健在,等她抱着小箱子出现在重庆,事情会怎样发展?
最大的可能是,她会把这件事当成恶作剧,而袁佳会揪着她的袖子撒娇。
“哎呀被你给看穿了,冉姐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嘛,至少犹豫一下啊”
那样聪慧善良的女孩子,哪怕是被伤透了心,也不会当场大哭大闹。
埋好了信,霍冉百感交集。
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居然来自一个女孩儿,感激、惊讶、错愕情绪太过复杂。
纵然明知世事无常,她还是对袁佳的过世心怀怨怒。
可恨苍天无眼,竟然让那么美好的生命被迫英年早逝。还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耳边传来问话,她回过神来。
“你想通了吗,早上神兵为什么没有现身?”关曈问。
早上,听到歌声后他们立刻做好了御敌的准备,可等了几分钟,歌声戛然而止。
回去的路上,他们还战战兢兢,总觉得背后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一把长刀。
霍冉摇摇头:“可能他心情不好,中途决定不出工了,让我多活一阵子吧。”
她说着,竟笑了起来。
这几天无论昼夜她都神经紧绷着,此刻坐在袁佳的坟旁,再次真切地感受到生死只在咫尺,竟然不那么紧张了。
“战友,拜托你件事儿呗。”她说,“如果我真的翘辫子了,麻烦你帮我给我师父和我妈发条信息,可以吗?”
见霍冉把要发送的内容都编辑在短信的对话框里,只剩按下发送键,关曈眉头微皱。
这女孩儿,居然把遗言写得如此随意。
给【臭老头】的是:孽徒先行一步,您老继续逍遥快活,有缘再见。
给【母亲】的是: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我的银行卡密码全是987654,您留着养老。
“你这也太”关曈努力想了想,才蹦出“潇洒”二字来。
“我猜,你想说的是其实‘凉薄’吧。”霍冉笑眼弯弯,“我念书的时候语文很差,写不出更好的离别赠言。”
不是写不出,是没必要。
她觉得,缘深缘浅都会散,真到了那时,人都不在了,留下再多言语,也只会徒增伤感,让人煎熬痛苦而已,不如简而言之。
她想象不出霍箐收到短信后会是什么反应,但她估摸着,梁松十有八九会绕着八卦台转圈,而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没良心的孽徒”。
一想到他们师徒已经两年没见面,霍冉就无奈至极。
昨晚她给梁松打了三次电话,竟然一次都没打通,这让她相当恼火。
多半是那块“板砖”又出毛病了。
“为什么就是不肯换部好点的手机?”愤懑之余,她叹气,“哎,要是换上智能机,平时还能视个频。”
没打通梁松的电话,她又给霍箐打过去。
电话那头吵闹声、划拳声、啤酒瓶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相当混乱。
晚上十点正是烧烤店忙碌的时候,她只说了三句就挂了。
夜里辗转难眠,她便爬起身编好了这两条短信。
“只有两条?不给其他人发吗?”关曈问,“你爸呢?”
霍冉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缓冲了片刻,她把话说得一字一顿:“你是大海吗?”
“嗯?为什么这样说?”关曈不解。
身旁这女孩儿虽然在微笑,但她的情绪明显不对。听到她说“没什么,我胡扯的”,他将信将疑。
“我妈现在的丈夫,就是陈北他爸。我俩不太熟,就不给他留遗言了。”霍冉说。
她说完,见关曈还是一脸探究的表情,就挑了挑眉:“信不信由你。”
“信,我当然信你。”关曈脱口而出。
他的回答,跟小时候一样。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所孤儿院里。
那是一座墙壁上画满卡通图案的房子,里面总共有多少孩子关曈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里有个小女孩儿,每天都蹦蹦跳跳很开心,把其他小朋友和照顾他们的阿姨逗得哈哈笑。
有一天,他躲在角落里哭,女孩儿解下脖子里的塔铃递了过来。
“我跟你说,它有魔力哦,戴上它,你以后就会很快乐了。”她说得一本正经。
后来她还说,那个塔铃是她爸妈留给她的,她从小就戴着。
“那你爸妈呢?他们怎么把你留在这里?”
“你是不是傻?他们肯定跟你爸爸一样,死掉了呗,要不然怎么会不要我?”
他记得,那年中秋大家许愿,女孩儿希望自己可以被领养。
她说她听了太多他和他爸之间的事,也想有个疼爱自己的爸爸。
一年后,女孩儿如愿被接走。
又过了三个月,他也被接走。
然后,一别数年。
当年她说,要每天摇那塔铃,摇久了它会响起来,两年不够就摇二十年。
白驹过隙,眨眼快满二十年了。
耳畔传来童音,关曈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儿。
霍冉晃着手机:“咱俩干坐着有点儿奇怪,我放了首歌,没意见吧?”
周围回荡着欢快的“煞笔煞笔煞笔,煞笔酷酷滴”,关曈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风中透着一丝凉意。落日殷红,像极了滴血的伤口。
视线停留在河岸边,霍冉想起了袁佳下葬那晚的情形。
当时,树影交错的地方,袁佳静静跪立着。她的脑袋摇摇欲坠,似乎风再大一些,就能把它吹落在地。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
听到问话,霍冉“嗯”了一声。
她站起身,还没迈开脚,又说:“我们好像暂时回不去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关曈看见“袁佳”正站在河岸边,身着铠甲,手拎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