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霍冉看见,不远处树影交错的地方,袁佳正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以下跪的姿势立着。她的脑袋歪在肩上,摇摇欲坠。一双眼睛直勾勾看过来,仿佛能射出两道寒光。
和袁佳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霍冉大惊。
她双手攥拳,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可还是免不了心跳加速。
微风掠过,发丝飞到人嘴角。她后背发凉,三四秒后,左肩倏然一痛,她“啊——”地喊出声来,随即出拳。
一只拳头正以极近的距离对准自己下颌,安昭缩回刚拍完霍冉肩膀的手,一脸惊愕。
他心里犯怵,这女孩儿眼神太狠,一副要把他就地正法的架势。
刹那间,周围静若无人。
霍冉察觉到大家都在看向他俩,就压制住火气,挤出一丝微笑:“有事?”
她边问边把拳头收回来塞进衣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视线扫过河岸边,那里没有袁佳的身影,只有一片交错的树影和几根下垂的柳条。
看来是眼花了。
她深呼吸,暗自责怪那司机描述得过于绘声绘色,给自己留下了心理暗示。
继而,霍冉有些愧疚。在这种场合一惊一乍,太不像话。幸亏刚才收手及时,要不然安昭脸上得挂彩。
她转念一想,怪只怪这货爪子太欠,他俩又不熟,动手动脚拍她肩膀,成何体统?
她抬起头,见安昭还愣着,就咳嗽一声。
安昭回过神来,一脸木然。
他先是被霍冉的眼神吓愣,很快又心中自责,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堂堂男子汉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镇住了,面上相当不好看。
为了缓解尴尬,他也咳嗽一声。
“给你这个。”
安昭伸出手,掌心放着一个三角形物件。红布缠在最外层,还用针线缝了几道。
“这是?”霍冉问出口时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于是她说,“谢谢。我用不着,你留着吧。”
“我也有。大师说咱咱俩一人一个。”
安昭说话间已经把手伸进体恤衣领内,掏出一个来。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佩戴这种东西,霍冉微微皱眉。
她瞥了一眼安昭脖子里的银链子,又看了一眼坠在三角符上的细红绳,彻底无语。这种搭配,不能说奇葩,只能说相当奇葩。
“快拿着,要贴贴身保存,大师说逢逢凶化吉。”
霍冉不想要。秉着“祸福在天生死由命”的态度,这些年她从不佩戴任何用来祈福的物件。
她又推辞了几遍,见安昭锲而不舍,只好把东西收下,随手塞进裤兜里。
前方法师还在诵经,他盘腿坐在地上,月光映衬下,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突然间,霍冉有点儿想念梁松。
算起来,他们师徒已经有两年没见面了。
烧完纸钱,送葬队伍缓缓撤离。
人们才走了没几步,就有几只野狗窜来吃火堆里的贡品。
安昭跑去撵狗,人狗之斗,不亦乐乎。
霍冉走去法师跟前致谢,见老头对自己爱搭不理,就悻悻翻了个白眼。
只不过没依照他的吩咐洗手,就摆出一副臭脸给人看,她觉得这老头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不再理他。
月光皎皎,洒向辽阔田野,高粱穗子摇摇晃晃,像在进行一场虔诚的祈祷。
千百年前有位先哲曾经说过,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霍冉想,果真如此,那袁佳此刻已经脱离了形体的束缚,从此乘云气,骑日月,神游万里,去实现她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的梦想,也不失为一种逍遥快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这是袁佳在贵州的山道上唱了好几遍的歌。
那时袁佳说,山鬼骑着赤豹怀里抱着花纹野猫,心里还有个让她翘首以待的情人,真让人羡慕。
霍冉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她又笑而不语。
能够时刻怀着些浪漫遐想去面对平淡生活,她很佩服袁佳这一点。
“冉姐,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霍冉记得袁佳提问时自己正将镜头对准头顶的苍鹰,就随口回答:“继续浪迹天涯呗。”
只身远游,浪迹天涯,哪里都是家,哪里都不是家。她觉得,这样的人生也挺好。
人群再次回到宅子时夜已很深。
霍冉要回县城的酒店,袁母派安昭去送她。
临行前袁母拉着霍冉的手哭了好一会儿,却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倒是安昭的母亲低声对她说:“虽然有些无理,但阿姨希望你有空能常来看看我们佳佳。”
霍冉受不了长辈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同自己讲话,就重重点了点头。
车子渐行渐远,宅门外临时挂起的夜灯格外亮眼。
她坐在副驾位上,透过后视镜,看见袁母还站在杨树下举着右臂晃来晃去。这让她想起去年七月时的袁佳。
那天,摩托车在马路上疾驰,袁佳张开双臂,乐得像个孩子。
“小姐姐,还能更快吗?加速啊。”
那时霍冉想,这女孩儿可真够疯的,文静皮囊下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可袁佳的心脏,直到下葬,都不曾找回来。还有她的头。
霍冉恨极了那凶手,便不自觉地抱紧怀里的箱子。
安昭见霍冉一路上一言不发,想缓和一下压抑的气氛,就在脑海中搜刮话题。
很快,他问出了他最想了解的事——“你和我姐是恋人?”
霍冉转过头看安昭,一脸你在胡扯什么的表情。
“那天你不是说你在内蒙嘛,我想着,普通朋友不至于大老远来奔丧,而且我姐”
“没有这回事,你想多了。”霍冉很少打断别人讲话,今晚破了例。停顿了几秒,她补充,“你口齿还挺利落。”
见霍冉急于否认,安昭在心中冷哼,这人敢做不敢认,真怂。等听到霍冉的后一句,他心中一惊,对哦,刚才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舌头竟然没打结。
欣喜之余,他又张嘴:“我没别别别的意思。”
卧槽,怎么又打结了?
一分钟内,安昭的心情仿佛过山车。
十分钟后,他成功激怒了霍冉,并在酒店门口被赏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你你你过分了。你给我等着,你”
霍冉没等安昭说完,捡起地上的箱子扬长而去。
安昭备受打击。
回到车上,他手腕痛,胳膊痛,后背也隐隐犯痛。
没想到这女孩儿看着瘦弱,力气竟然这么大。只不过八卦她了几句,居然动粗!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安昭越想越气,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头可断,血可流,男子汉的尊严不能丢,于是他立刻打电话给自己的哥们儿。
他打算明天一早带几个兄弟过来给霍冉一个下马威,让她见识见识小城男儿的气概。
霍冉回到房间后先打开箱子。
最上面是一个封面精致的纪念册。她取出来,一页一页往后翻,里面全是二人在贵州时袁佳拍摄的照片。
纪念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地图,袁佳圈出了未来五年想去的地方。
她在便利贴上写: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字迹下方画着两个女孩,霍冉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她自己。
箱子底部有个信封,捏起来还挺厚。因为封皮上的一句话,霍冉没去拆开看里面的内容。
她把东西放回箱子,摞好,坐在床边,陷入呆滞状。
一瞬间,她理解了袁母对她的态度,也明白了安母和安昭为何会说那些话。
大概人世间的情分总是不对等。你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有人已经将你规划进了她的未来。哪怕她明知道,这一切只是徒劳。
霍冉扪心自问:“我何德何能?”
她心乱如麻,只好在房间里转圈。从门口走到床边,又从床边走去门口
起风了,窗帘被扬起半边。
她回过神,恰好看见有什么东西飞进了窗户,就眼疾手快甩出床上的匕首。
刀尖入墙,扎住一个巴掌大的人形布偶。
这布偶的做工极其粗糙,用一块旧哒哒的红布做了衣服,脑袋上用作头发的线丝杂乱毛糙,乍一看像一团稻草。
霍冉趴到窗前往外瞅,四下漆黑,并无一个人影。
她挺无语,安昭那货真幼稚,半小时前吃了点亏,竟搞出这种恶作剧来。
其实,刚才霍冉本不想结怨。可安昭嘴太欠,越扯越离谱,让她的火气越燃越旺。更可气的是,当时她瞥见安昭的手提袋里放着一台相机,是袁佳的。
这人怎么回事?专门搜刮姐姐的遗物。
霍冉忍了一路,下车后见安昭还喋喋不休,就拿他活动了一下筋骨。
她想,此刻安昭极有可能躲在某个角落等着听她大呼小叫,偏就不让他如愿。
她把布偶从刀刃上拔下来,丢出窗外以示轻蔑。
安昭开车拐了个弯,嘴里还骂骂咧咧。
“那女的忒不知好歹,你是没看见,她一来就对我翻白眼,晚上还冲我挥拳头。真是给她脸了,她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地方谁是老大”
为了尊严,他特意省去了自己已经被揍的部分。
电话那头同样义愤填膺:“还用得着打听?必然是我安哥啊。你先消消气,明天一早咱哥儿几个就去会会她。”
安昭心满意足,不禁吹起了口哨。吹了几下,他突然停住。
刚才好像又没结巴!
今天这嘴巴时好时坏,搞得他一头雾水。
车子驶进深巷,道路两侧的路灯光线昏暗,让人心里很不踏实。
想起再往里走就是发现袁佳尸体的地方,安昭顿时头皮发麻,决定换条路。
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双眼已瞪得滚圆。
只见前方车灯所照之处,有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隔得远,他看不清这人的五官,但见他身形壮硕,穿着一身铠甲,头戴银盔,手里还举着一把长刀,刀刃在月色下泛着森森白光。
cosplay?
“有毛病吧。”他吐槽着,“深更半夜搞这种骚操作,没有观众好吗?”
俗话说,不以装b为目的的cosplay都是耍流氓。此时此地搞这么一身,又闷又笨重,也没有漂亮小姐姐在一旁鼓掌或拍照,何苦呢?
安昭撇嘴:“这货大概是脑子进了水,也不知道谁家的房门没锁好,叫他这么晚了跑出来吓人。”
他想,此前并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发生,看来这人出来混也没几天。
安昭对自己的信息网一向很自信。
作为他母亲大人口中的不良青年,这几年他努力将“不务正业”四个字贯彻到底。
诸如西街菜市场的阿姨们因为一根葱问候了彼此的祖宗、东街的两只狗打架结果咬伤了路过的大叔鸡毛蒜皮,他都知道。
暂时判断不出对方的身份,安昭果断放弃。
太困了,先回家睡觉,明天再打听。
他倒车准备换路,视线扫过前方,不由得怔住。
只见那人眨眼间已经换了一身轻装,和大街上的年轻人无二。此时正大步向前,朝这边方向而来。
安昭见那人气势很足,步子也迈得很大,心里一阵胆怯。
深更半夜能把变装秀玩得这么酸爽的,是
难道撞鬼了
他双眼瞪得滚圆,直瞅着那鬼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才手忙脚乱开启逃遁模式。
可是,任凭他用力踩油门,车子愣是一动不动。
“要死了要死了”
他左顾右盼无处求救,只好临时抱佛脚。具体操作如下:
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嘴里不住地念叨:“好汉饶命,菩萨保佑,阿弥陀佛,大师求您帮帮忙”
几秒后,他吼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啊——”,足以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