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我祈祷着山川草木赐予我力量,我祈祷着日月星辰带我走”
霍冉正屏气凝神去听后面的歌词,却被一声粗矿的“啊——”打断。
一个男生从北面一间房里跑出来,与此同时,一根木棍从窗户里“飞”出,不偏不倚敲中了他的脑袋。
木棍滚到了霍冉脚下,她弯腰捡起来,就见一个肤色黝黑、瘦成竹杆儿的男生站在自己正前方。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搞杀马特造型,还是一头奶奶灰,霍冉着实愣了两秒。
“你你你好,我叫安昭。”
男生一开口,霍冉就知道,他就是袁佳的表弟。
她回了句“你好”,见对方伸出手,迟疑了两秒,还是没去握住,而是把木棍递了过去。
安昭满脸困惑,为了不显得尴尬,只好接住木棍。
他透过灵堂门帘的缝隙看了一眼袁佳的遗像,又看向霍冉,心想,怪不得呢。不由得嘴角上扬。
霍冉见安昭正从头到脚打量自己,嘴角带笑,眼神也说不上纯粹,瞬间火气上窜。
以前也有人经常这样打量自己,那时她总是欢欢喜喜跑去那人怀里,后来
她故意咳嗽一声,在安昭回过神与她四目相对时,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而后扬长而去。
哟吼,这女孩儿什么态度?
安昭没料到自己会得到如此待遇,惊愕之余,低声嘟囔:“长得好好看了不起吗?”
他转头,见他妈还怒气冲冲站在不远处,立刻卑微讨好状。
安母大步前来,避开来往的亲戚和四邻,揪住安昭的耳朵把他拎去一旁。
“傍晚佳佳就要下葬,你吃饱了别光顾着玩电脑。”
耳朵一阵火辣辣的疼,安昭连连点头。
等他妈松开手走远,他就一溜烟窜进了旁边的屋子。
屋里,法师正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身蓝褂,瘦骨嶙峋。
他前方摆着一张茶几。茶几正中点着九盏莲花灯。左边摆着一摞黄纸一摞经文,经文旁是一碗水,碗底沉着一撮朱砂,碗上搭了一支毛笔。右边放着一只三清铃、一个木鱼和一串珠子,珠子被盘得油光瓦亮,一看就用了好些年。
安昭见工具齐全,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就极其狗腿地蹲在茶几旁:“大师,求您帮帮个小忙。”
法师双目紧闭。
安昭开门见山:“大师,我这手机,请您帮忙开开个光。”
法师岿然不动。
安昭斗胆把手指搭在法师鼻间。
呼吸沉稳,均匀自然。好巧不巧,传出打呼声。
好家伙,把你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居然在睡觉!架势摆得这么足,原来只是唬人的把戏。
刚才在霍冉和母亲大人那里吃了鳖,正愁火气没出撒,可巧逮了个现成的,安昭撸起袖子,准备把这坑蒙拐骗的老东西捶醒,乱棍打出宅子去。
可他拳头刚触到法师的肩膀,就立刻缩了回来。
刹那间,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触电一般,让他手足无措。
安昭反应快,知道眼前这位是高人,当即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
“抱歉啊,我有眼无无”
“珠。”
“啊?”安昭停下动作。
“珠。有眼无珠。”
法师睁开眼睛,瞅了瞅眼前的小结巴,眉头紧皱。
现在的年轻人都什么审美,头发搞得像鸡窝。
安昭见法师盯着自己皱眉,因为自己冒犯在先,又不知道对方的实力究竟有多强,暗自叫苦:“惹谁不好,非要得罪这号人。”
他生怕法师念一句什么咒语就折损自己几年阳寿或者直接送自己归西。
风吹进来,莲花灯上的火焰闪烁不定,法师掐指一算,面带微笑。
安昭一头雾水,继续跪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鸡窝,啊不,年轻人,去打一盆清水来。”
“啊?什什么?”
安昭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短短一分钟,他已经给自己脑补了数十种死法,一时没听清法师的吩咐。
法师有些无语,这小娃娃结巴就算了,耳朵也不好使。
他又重复了一遍,小结巴才窜出房外。
端着一盆水进门时安昭改变了想法,这法师道行不浅,大家不都说修为高深的人菩萨心肠嘛,况且这人的长相也算得上慈眉善目,应该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
他依照吩咐把水盆放在地上,接过法师递来的三清铃,浅试了一下,鸣声刺得人脑门嗡嗡作响,他立刻表示受不了这刺激。
旁边木鱼看着挺好玩,他拿起来敲了三下,还没玩过瘾,东西却被一把夺走。
法师长叹一口气,心想,十多年没见,这小崽子还真就长废了。
他捋捋胡须:“去把那女娃叫来。”
“好嘞。”安昭跑到门外,又倒回来,“哪个女娃?”
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院子里有不少女孩儿,他不知道法师让找的是哪一个。
“大门外杨树下的那个。”
莫名其妙被白了一眼,安昭咧咧嘴表示不服。
他心想,合着这人是在显摆自己的能耐。院子里拥挤,很多人都到大门外去了,这会儿杨树下指不定有多少女孩儿。
他心里嘀咕了不少,嘴上却又是一句“好嘞”。
等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门外,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院墙周围确实人多,可杨树下果真只有一个女孩儿。
只见她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片绿叶,瞧那样子,是在逗蚂蚁?
来者是客。姨妈伤心过度顾不上,母亲大人又忙着张罗与葬礼相关的各种琐事,安昭瞬间觉得自己贼不是东西。
如此紧要的时刻,还见缝插针趴去电脑前,就该被多抽几棍。
可他转念又想,自己上网是在商量要紧事,不算偷懒。
他走过去,秉着不计前嫌的态度,笑脸相向。
“姐,还得请请你帮个忙。”
霍冉站起身,一句“别客气”说得轻松自然,还附赠一抹微笑。
其实,那会儿扬长而去后她就后悔了。
她一向礼貌待人,但就有那么几个雷区,一踩就炸,脾气说来就来,根本来不及过脑子。
她想,此行是来送别袁佳的,料想往后也不会再和眼前这男生有瓜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霍冉进门时法师正在啃香蕉。
她看了一眼沙发上坐没坐相的老头,不禁皱眉,这人怎么和梁松一个德行!
“大师找我有事?”
“一会儿你敲这个木鱼。”
见法师边吃东西边说话,白胡须上沾着香蕉屑,霍冉狠狠抠了一下手心。对面要是梁松,她肯定一拳砸向他肚皮。
“可我不会敲木鱼。”
“放心,你会。”法师气定神闲。
霍冉又抠了抠手心。这老头说话的语气吊儿郎当,搞得好像他俩很熟一样。
不容她再开口,木鱼已被塞进了手里。霍冉被雷得外酥里嫩。
安昭受命转珠子。他觉得好玩,干脆把串珠挂在脖子里,边捻珠边叨咕:“阿弥陀陀”
“别陀了,小兔崽子,把嘴巴闭上。”
被敲了脑袋,安昭一惊,呦吼,这大师气焰如此嚣张,是可忍,好吧,人家有些本事,还能再忍。
法师取出一页黄纸,示意霍冉开始敲木鱼,安昭开始转珠子,自己则捏住黄纸的一角,就着莲花灯点燃下垂的一角,口中念念有词。
等灰烬全部落进水盆,他又拿起另一张黄纸点燃
如此重复,直到一摞黄纸全部燃尽,还把经文烧完,他才停下动作。
最后,他把沉着朱砂的那碗水倒进盆中,面露微笑。
“你俩洗手。”
“啊?”霍冉和安昭不约而同。
法师以为这两个榆木脑袋没听明白,就耐心重复:“你俩用这盆水洗手。”
说完,他剥开一个橘子品尝起来。
水盆里落满灰烬,长脑子的都知道,越洗越脏。
霍冉果断拒绝。哪怕肩上扛着“尊老”二字,她也不想再对这个古怪老头听之任之。
安昭还在“我我我”,双手就被法师按进了盆中。
“我什么我,有眼无珠珠珠。”
灰烬覆满手背,安昭一脸生无可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享用了蟑螂套餐。
法师意味深长地瞥了霍冉一眼,摇摇头。
霍冉也不甘示弱,挑了挑眉。
她想,这人越看越像梁松,搞不好一会儿还得跟他打一架。
安昭擦干了手,还不忘正事,他掏出手机戳戳法师的手背,满脸堆笑。
霍冉一眼认出那是袁佳的手机,问:“不把它还给佳佳吗?”
“那多浪浪费。新款,我留着用。”
听安昭回答得理直气壮,霍冉对他的印象分直线下降。什么人呐,连姐姐的遗物都不放过。
她见法师一手拿着手机,靠近莲花灯,嘴里念叨不停,一手在空中绕来绕去,就走去院子里。
一切装神弄鬼在无神论战士面前都是纸老虎。尊老爱幼表现到这种程度也差不多了,她不想再和他们待在一处。
墙角边,袁母刚从灵堂出来,双眼血丝更重,她走向霍冉,拉住了她的手。
霍冉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挣脱。
“佳佳给你留了东西,知道你会来,我就带到这里了。”
袁母引着霍冉到南边的一间房里,递给她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她从贵州回来后就一直在鼓捣这些,她说今年你要是没空来这边玩儿,明年她就亲自送去重庆。”
说话间,袁母又泪水涟涟。
箱子很轻,霍冉抱着,觉得它有千斤重,除了一遍遍说“谢谢”,她一时想不出其他话来。
夜幕降临,院子里传出一阵唢呐声。
时辰到了,要送亡者下葬。
这一带大多是土葬。
地点是法师选的,据说袁佳遇害的当天,他在电话里就指定好了位置。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上,哭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录音机的诵经声。
霍冉夹在人群中,她心里并不好受,却也没达到落泪的程度。
这些年梁松教了她不少东西,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什么万物生于机又化于机。
梁松常说,死生如昼夜,倏忽而已。
霍冉想,一个人把自己的心磨得够硬,就很难在明知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上动容。
25年的生命历程,已经让她学会了随时随地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继续去和这多舛的尘世肉搏抗争。
有一瞬她甚至在想,要是果真在天有灵,袁佳大概会希望人们在她的葬礼上唱歌跳舞。她那么喜欢音乐,又怎会情愿自己被嘈杂的哭声裹挟?
队伍绕出村子,眼前是大片农田。顺着田间小路往前再走三四公里,才到法师圈好的坟地。
这里确实是个风水极佳的地方。
周围高粱环绕,风吹过时耳边一阵“飒飒”的声响,像一首悠扬的歌。
百步外有条四五米宽的河。河中流水潺潺,河岸两边树木葱郁,鸟雀在树上筑巢。
人们依照流程,放棺、填土,在新坟上烧纸钱一切井然有序。
袁母在放棺时就哭晕过去,霍冉刚要上前搀扶,见几个亲戚已经扶住了袁母,就退后两步。
身后刮来一丝凉风,她缩了缩脖子,不经意间回头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