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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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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大同,小县城。

    早上十点,老板娘踩着一双“恨天高”推门进来:“你们听说了没,袁佳死了。”

    “什么?”

    顷刻间,酒吧里炸开了锅。几个原本还睡意朦胧的年轻人立刻围去老板娘跟前。

    “什么时候?”

    “怎么死的?”

    大家七嘴八舌询问起来。

    明明今天凌晨袁佳还活生生地从这里走了出去,这才过了几个小时,任谁都无法消化这条消息。

    “具体时间还不确定,人死在她家附近的那条巷子里,如果是从这儿出去就遇害,大概也就两点前。怎么死的还没有定论,听说她的死相相当诡异,把扫大街的李老头都给吓疯了。”

    老板娘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视线扫过舞台,若有所思。她身旁的年轻人则面面相觑。

    “能把一个正常人吓疯,这死相得有多诡异?”

    “姐,快说明白点儿,到底怎么个诡异法?”

    “害,我又不是目击证人,也就顺便听了一耳朵。干活干活,都别磨叽了。”老板娘掐断烟头前走两步,又转过身提醒,“安全起见,你们以后走夜路最好结个伴儿。”

    老板娘一出门,一群小年轻又凑在一起议论起来。

    “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这算个什么事儿。”

    “咱这里民风淳朴治安又好,死相诡异,难道是撞了邪?”

    “去去去,唯物主义战士不接受怪力怪神。”

    “你还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袁佳性子稳脾气好,也没听说过她和别人结怨,仇杀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她最近总神神叨叨的。”

    “就是就是,我也觉得纳闷儿,怎么偏偏就她能听到什么歌声。”

    逝者已去,免不了成为街坊四邻茶余饭后的闲谈。

    而闲谈的最后,往往是一句惋惜——“年纪轻轻就惨遭横祸,可惜了啊。”

    下午,大雨刚过,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距离县城六七里外的小村庄里,老宅庭院中人来人往,声音繁杂。

    安昭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反锁房门,趴到电脑前刷贴吧。

    早上他发了条帖子,底下评论上百条,大多倾向于受害者与凶手有血海深仇。

    安昭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绝无此种可能。

    他把棒棒糖嚼得嘎嘣脆响,身体向后一躺,倒在床上。

    屋子里光线暗淡,正适合睡觉。

    他想,兴许死者根本就不是袁佳。毕竟,衣服可以撞衫,女生的身体又大同小异。法医的dna鉴定报告出来前,说不定还有转机。

    屋外诵经声、哭丧声交织在一起。

    安昭用手捂住耳朵,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突然,他停下动作,把视线定格在天花板上。

    只见一缕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暗红色液体迅速流动,先勾勒出一具无头身躯,再顺着脖颈处往外流,在躯体四周画圆,实心空心间错开,密密麻麻。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在作画,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

    等等,那液体分明是鲜血!

    眼见一滴血就要掉下来滴在自己身上,安昭吓得浑身汗毛直竖,一骨碌窜下床去。

    他跑到门口,又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天花板一片亮白。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再看,依旧亮白。

    看来是目击现场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重,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他长舒一口气,躺回床上,为了避免再看到什么,特意戴了个眼罩。

    宿醉伤不起,浑身疼得不想动。天塌下来,等睡醒后再处理。

    有一瞬他甚至在想,也许此刻自己就在做梦,梦醒后,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窗户在响,先是敲,后是拍,连拍几下得不到回应,换成房门在响。以捶的形式。

    安昭起身,扭开门锁后迅速躲去一边,果然见他妈一脸凶神恶煞地瞪了过来。

    他瞅了瞅他妈手里又粗又硬的木棍,不由得心底发怵。

    只要不动刑,一切好商量。

    大约十分钟后,安昭领取任务——给其他亲戚发讣告。

    他妈特意强调,要打电话给一个叫霍冉的女生。

    “你姨妈说她是佳佳的好朋友,人家要是有空,咱请她来送佳佳一程。”

    “老妈,那里,”安昭指了指灵堂的方向,“你们确确定她是我姐?”

    “不务正业的东西,还敢胡说?”

    安昭乖巧闭嘴,恭送母亲大人出门后,先卷起裤子看了看小腿。五道紫印,清晰可见。

    他一脚踢倒立在门口的木棍,听到院子里他妈的说话声,又捡起来立好,叨咕了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亲戚们以群发的形式通知最高效,接着是表姐的好朋友。

    霍冉?这名字有些耳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打开袁佳的手机通讯录翻找起来。

    电脑里传出一声咳嗽,有人添加好友,安昭点击通过。

    对话框弹出网友【关关】,页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时,他找到了号码,并顺手拨了过去。

    内蒙古,呼伦贝尔。

    微风习习,芳草萋萋,一匹骏马长鬃飞扬,恣意驰骋。

    马背上的女孩儿一手甩鞭,一手持缰,身体随着马的奔腾而起伏。

    只见她衣袂飘飞,身后一件枣红色披风随风扬起,好一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潇洒畅快。

    不远处不少游客举着手机拍照,有人啧啧称叹:“这小姑娘骑术了得哟。”

    女孩儿绕着草场跑了三圈,把缰绳一揽,骏马便两只前蹄上扬,半立在空中,随之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

    游客们不约而同鼓掌欢呼起来。女孩儿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

    等她渐渐走近,大家这才看清,这女孩儿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量苗条,面容清秀,五官相当精致,眉眼处颇有些异域风情。

    见她视线在人群中寻找,大家左看右看,都想知道哪个幸运儿是她的同伴。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笑呵呵迎上前去。

    瞧他那肥肉横生的样子,大家大失所望,嘴上不说,心里却忍不住想,真是暴殄天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牛粪”一脸骄傲地跑过去,哼哧哼哧。能和这种又飒又漂亮的女孩儿扯上关系,他求之不得。

    但他的美梦很快被现实碾碎。

    因为,这女孩儿跟他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瓜葛。

    霍冉接过手机后表达了感谢。

    她前走几步,就地坐下翻看相册,对男人帮忙拍摄的内容非常满意,于是把视频简单编辑,配上音乐,上传到了微博。

    作为一个拥有三十多万粉丝的旅行博主,保持每天更新,是最基本的觉悟。

    电话铃响,霍冉接听,却没听到预想中的声音。

    “霍霍霍冉是吧,我是袁佳佳”

    这人口齿不大利落,普通话也相当蹩脚。

    霍冉等了三四秒,“佳”字后面还没有下文,她百无聊赖,只好用右手食指在草地上画圈。

    一个,两个,三个等她画完第七个圈,对方才表述完整。

    意思是,他是袁佳的表弟,问她后天有没有空参加袁佳的葬礼。

    死生之外无大事。霍冉不假思索应了下来。

    她本来想问,好端端的,袁佳怎么会突然离世?但转念一想,等她到了村里,自然会知道原因,而且,袁佳这表弟声音沙哑,大概已经哭了很久,说话耗嗓子,还是算了。

    挂掉电话,霍冉脑袋空空。

    目之所及,草长莺飞,天蓝得一尘不染。

    她看了看通话记录,凌晨一点,袁佳还曾跟她聊过天。

    刹那间,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从心底涌起,让她不得不用力咽下那口怎么也呼不出来的气。

    霍冉追悔,早知道那是二人此生最后的对话,当时她就不该那么敷衍。

    凌晨一点,电话铃响起时霍冉刚睡着,她耐着性子接听,对方声音悦耳。

    根据霍冉对袁佳有限的了解,她知道,袁佳在小县城里唯一的一家酒吧做驻唱,凌晨一点才下班。

    袁佳有个歌手梦,她打算有生之年要背着吉他走遍大江南北。

    “走到哪儿我就唱到哪儿。”

    当初袁佳说这话时,霍冉笑着点了点头。

    有梦想的人是幸福的。霍冉想,人生的征途崎岖不平,能用那些滚烫的热情来抚慰一路艰辛,挺好。

    “天涯尽头有个姑娘,我朝着她的方向,无所谓山高水长路遥马亡。”

    袁佳说她写了一首歌,这是中间的三句,问写得好不好。

    霍冉打了个哈欠,说很好。

    她觉得袁佳到底年少单纯,不谙世事,才能不管不顾,才更纯粹疏狂。

    袁佳说她胳膊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缺少吉他伴奏的演出没有灵魂。又说最近几天周围时不时传出歌声。

    “歌词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好像在唱什么山川草木力量之类的,但旋律很简单,我一听就会。”

    袁佳哼完一遍,自顾自笑了起来:“冉姐,可奇怪了,其他人都说没有听到。”

    霍冉还在回味那段旋律,一时没跟上节奏。

    袁佳说:“我的同事们都说我练歌练得走火入魔,快要疯掉了。我可不疯,我只是天赋异禀。”

    电话那头笑声清脆,霍冉困得哈欠不断,随口应着“对对对”“是是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袁佳说哪句话时睡着的,只记得后来袁佳说了好几遍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还邀请她到她的家乡玩。

    霍冉下了高铁换乘大巴,到县城已是下午三点。

    她就近订了一间酒店,简单收拾了一下,打车去安昭所说的那个村子。

    司机是个话唠,一路上问东问西,听说霍冉要去奔丧,立刻聒噪起来。

    “那妮儿的死相非常恐怖哟,头被砍了,还被剜了心,四肢的姿势也很奇怪,两手合十举过头顶,两腿从膝盖那里打折向里弯曲,这要是立起来,就是在跪地求饶。”

    他说这些时,俨然一副亲眼目睹过现场的样子。

    霍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急忙摇下车窗做了个深呼吸。

    司机呵呵一笑:“被吓到了吧。不瞒你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听说过这么惨烈的死法”

    水泥路走完,还有一段土路,车子时常颠簸,车外灰尘飞扬,呛得人咳嗽。

    霍冉关上车窗,尽量平静下来,问:“监控没拍到凶手?”

    司机摇头:“也是不巧,那条巷子的监控半个月前恰好坏了。”

    霍冉“哦”了一声。

    司机接着说:“其实吧,我觉得那妮儿多半是招惹了脏东西。她家也张罗着下葬前要做一场法事,昨天我还送了一个法师过去。”

    霍冉眉头微皱,默不做声。

    她不信鬼神之说。

    虽然这些年梁松给她讲了不少有关于本门历代祖师的事迹,但她依然坚定地只当玄幻故事听。

    “眼见都未必为实,你凭什么让我相信那些无法看见的存在?”

    每当霍冉这样反驳,梁松都愤愤:“强词夺理,孽徒当斩。”

    霍冉当然不是孽徒,她只是有自己的坚持而已。

    既然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并非世界的本来样貌,既然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漫长历史的演变中经历了重重偏见的筛选才得以呈现出的幻觉,那么,坚持想坚持的,热爱所热爱的,无可厚非。

    直到车子停在门口,她还在想,这凶手心肠歹毒得离谱,一定要尽快缉拿归案并绳之以法。

    霍冉下车时,一个女人迎上前,她不问也知道,这人一定是袁佳的母亲。

    母女俩如出一辙的眉眼就是铁证。

    一时间,她心里滑过一丝羡慕,不过很快又回归理智。

    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凄苦。

    袁母的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一开口,声音也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言语。

    “你就是霍冉吧。佳佳时常提起你,我想着,你们关系要好,你要是能来,佳佳也能宽慰些,辛苦你跑这一趟,谢谢啊。”

    霍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关系要好?

    在她的判断里,还远未到这种程度。

    事实上,她们认识还不到一年,线下接触,也不过两回。

    第一回是在重庆。

    去年七月的某天,霍冉骑着新买的摩托去山道上飙车,出发没多久,就见一个女孩儿高举着手臂晃来晃去。

    当时的袁佳齐肩发,头上戴着蝴蝶结发箍,穿了一条纯蓝长裙,白色帆布鞋,典型的文青装扮。

    霍冉靠在路边停下,袁佳一脸欣喜地跑到她跟前。

    “你好,我在这里绕半天了,导航好像不管用,你能不能帮帮我?”

    霍冉暗笑,在重庆还指望着高德地图给你导航?这女孩儿怕不是个傻子。

    她前后左右瞅了瞅,袁佳要去的那个地方,三言两语指不清楚,就说:“不介意的话,我载你过去。”

    跟预料中一样,袁佳面露难色。可下一秒她就改变了主意。因为,霍冉取下了头盔。

    “竟然是女生?”袁佳把“惊喜”二字写在脸上,“那就辛苦你啦,谢谢哦。”声音甜得不像话。

    到达目的地后,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此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

    袁佳发来信息,霍冉会回。打来电话,她也会接。这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原则问题。可她从没主动联系过袁佳。

    仔细算起来,除了她师父梁松和她养母霍箐,霍冉几乎不主动和别人联络感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靠得越近,就越接近真相,而真相往往不尽如人意。

    霍冉想,她这一生,尽量不去干涉别人的因果,后退两步,做个安静的局外人,就行了。

    如果不是袁佳念叨了好几回,她们都没有第二次线下见面的机会。

    第二回是在贵州。

    两个月前,袁佳约霍冉去旅行,二人结伴玩了一周。

    最后一天,袁佳在山道上脚底打滑,差点滚落山谷,霍冉眼疾手快拽住她,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造成了袁佳左臂骨折。

    就因为这件事,袁佳称霍冉是她的救命恩人,还开玩笑说要以身相许。

    眼下,她的救命恩人应邀来到了她的家乡,她却没能笑着跑出来迎接。真是造化弄人。

    霍冉走进大门。

    这座宅子很旧,前院只有几间瓦房。

    袁母说她家已经搬到了县城居住,把丧事安排在老宅举行,图个地方宽敞,方便设灵堂。

    庭院里摆满花圈和纸扎的常用物件,这些都会在下葬时烧掉,是为了让亡者在另一个世界过得舒心。

    周围来帮忙的邻居走来走去,闹哄哄一片。

    霍冉不知道当地的习俗,问能不能去堂前上柱香。袁母点点头带她过去。

    大方桌上八十一盏长明灯灼灼燃烧,袁佳的遗像摆在正中,女孩眼眸清澈,笑靥如花。

    22岁,正美好的年纪。

    一把吉他立在遗像旁。只是,它的主人还有个要走遍大江南北的梦想无处安放。

    人生就是这样,睁眼无常,闭眼继续无常。

    霍冉点了四柱香,在袅袅烟雾中,仿佛看到袁佳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走进茫茫黑夜,走向无边孤寂。

    她转身,刚走出灵堂,突然顿住脚步。

    因为,她的耳边传来了一段旋律。是袁佳在电话里哼唱过的那段。旁人听不到的那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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