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贰·西窗月（十三）

    唐覆舟没有等待林珊给出一个答案，便兀自离开了藏书阁。而林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唐覆舟宽阔的背影一步一步地离她远去。唐覆舟来时所披的墨狐大氅被他留在刚刚落座之处，他没有带走。如水一般的墨狐狐皮，里子是名贵的织金莲花纹，无一不彰显出其主人的尊贵地位。林珊想起了家乡的青砖黛瓦，夏季小小的巷子里飘荡的素雅的栀子花香，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覆舟的问题。

    唐覆舟走后，林珊彻底地失了眠。一半是担心，一半是遗憾。唐覆舟说得对，她读的并不是九子夺嫡的历史，她是在试探，他的匆匆作别是否是因为唐家。她与唐覆舟素日默契，平日便隐隐有所预感，今日见到他，这种猜测愈发强烈。

    天边已然青白，想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于是，她索性打开唐覆舟带来的书袋，一本一本地将他的策论平摊在桌案上，其字一如记忆里那般俊逸如行云，只是此前她所读到的多是唐覆舟所书写的诗词，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所书的策论。

    “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按照日期推算，这是他刚入学宫的第一篇策论，讲的是求学之初心，文章的最后他笔锋锐利，如誓言铮铮，——“覆舟愿以文心昭昭，继先贤圣心奇智，再扬风骨于九州。”

    林珊想起说书人口中，君主受忠臣之谏，不得已亲手杀掉心爱的贵妃，又想起小时候，村民们所议论的名门望族之间为人称赞的天赐良缘。她的唐覆舟，是要凌居众人之上，是要成为众人仰望依仗的信仰一般的人物。她相信唐覆舟的学识风度与能力，纵然十个千年，人们读起这段时间的历史，依旧会感激，上天降生了这样一位光明磊落的家主。

    林珊想自己并不是一个不明白事理之人，她只是遗憾，自己与唐覆舟相距太远，远到唐覆舟如果要选择她，要带她走，就必须舍弃部分初心，林珊不舍得唐覆舟这样做。她对唐覆舟的爱，是两个人都无法承受之重。

    于是，林珊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间了。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听众人再次提起他的名字，更遑论听到他的亲事逸闻。

    林珊准备离开的那一天，苏牧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正襟端坐在大堂，温和地看着一身青衣款款而来的林珊。苏牧从怀中拿出一方红帕，打开来，是一枚梅花形状的玉佩。玉石材质是不算名贵的白玉，但是雕刻得精巧。苏牧看了看它，把它递到林珊手里，握在她的手心。

    “来日你嫁人，我也许吃不上一杯喜酒了。我一生身无长物，这枚玉佩就作为你的嫁妆。答应我，成婚的时候，你要戴着它，让它见见喜色。”

    苏牧的目光真挚，林珊便郑重将这枚梅花玉佩系在裙角，向苏牧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义父，您放心，就算不为了自己，我也会过好这一辈子的。”

    苏牧闻言，不禁感叹起林珊的玲珑心肠。他知道林珊今日辞别，是出于逃避。她为了来日不和唐覆舟再见，为了唐覆舟来日为这乱世安守一方净土，为了守护唐覆舟的抱负，不得不离开。苏牧知道这种决绝，并不亚于当年李逸熙和的告辞。熙和李逸至少还有一方使命得以安放余生，苏牧怕女儿往后的大半生，就此心死。所以他拿出这枚梅花玉佩，希望她能明白，她还有很长的一生，值得她去度过。

    苏牧看着义女清澈的眼眸里，隐隐流动的哀伤之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小珊，其实你比唐覆舟，比熙和，也要比我，幸运得多”。

    “义父，你们都是心怀天下的英雄，而我，注定只能在山水之间做一个无名的闲人了。”

    “小珊，不要低下你的魂魄，我等着有一天，远来的人和我提起曾读过你的诗。”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义父，您还记得我的江湖游侠梦。”

    “唐覆舟的人生不会只有你，你的人生亦然。小珊，去吧。”

    林珊坐在离去的马车里，透过帘布，她端详起学宫外的道路，脑海中回忆起彼时刚刚到达学宫的模样。她看向那枚梅花玉佩，感念苏牧对自己的真心以待。但她也知道，自己忘不了唐覆舟，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将一切视作一场梦，潇潇洒洒地作别，重新做回那个寄情山水江湖的少女。可是，只要她再次提起笔，那个身影都不会消失。

    她的人生万物，都已然沾染了他的颜色。时光残酷，只要活着，目之所及，无一不是他。

    苏牧再一次登上学宫的城楼，前不久他刚在这里送别了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得意弟子唐覆舟，今日又要目送他的义女远去。马车扬起的烟尘里，苏牧摸到了袖子里拆开的信件——熙和来信，坦言自己恐怕要去往黎国为质。苏牧为他的学生担心，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离别。